残阳落尽时,李云昭回到了冠武侯府。
知春似乎等候已久,连忙上前低声道:“八日之后是大老爷的忌日,这几天大夫人会住在冠武侯府。”
似怕李云昭听不懂,知春又解释道:“大老爷大夫人正是侯爷双亲父母,大夫人听说姑娘住在松风阁,今日还问起了姑娘,我说你出门去办事了。大夫人这会儿和侯爷在南亭水榭呢,说若姑娘回来,便请去一起用晚饭。”
李云昭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的泥,“我回去换身衣裳吧。”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青衫,洗干净脸上沾的尘土,一点点擦干手指,对镜理了理发髻,露出一个笑容。
水榭台上,有俩人正坐着闲聊,岑夫人一身素白的淡雅衣裳,头上木钗盘髻,再无更多配饰。而汤予荷一身绯色官服还未换下,正侧身认真倾听岑夫人说话,时而附和几句,时而点头,眉目含笑,从容放松。
李云昭跟着侍女走到二人面前,垂眉低首,朝俩人拱手行礼,“贾云,见过汤大人,见过岑夫人。敬叩夫人金安。”
岑夫人摆手道:“不必多礼,抬起头来我瞧瞧。”
李云昭面带笑意,缓缓抬起头,眼眸半垂,端的一副谨慎恭顺模样。
岑夫人一双黑黑的眸子如一汪流动的泉水,明亮而清透,静静地看了她良久,笑容有些勉强,“怎么这么瘦……孩子,一路上受苦了吧?”
李云昭微笑着,感激道:“谢夫人关心,小人命好福气大,不过些许苦头,实在不值一提。能遇上汤大人相助,重归故里寻找远失的亲人,已是三生有幸。”
一旁的汤予荷垂眸看了一眼她干净的裙摆,手握着茶杯浅抿一口,忽然意有所指地问道:“听说贾姑娘今日出门了,怎么不叫侍女跟着?”
李云昭道:“住在贵府,已是多有叨扰,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想看看京都的风光,实在不好意思劳烦知春姐姐作陪。”
站在后头的知春微微低下头,看着脚尖,似在害怕被责罚。
见汤予荷没说话,岑夫人便轻咳一声,对李云昭招呼道:“莫站着,快坐吧。”
待她落座,侍女们婷婷袅袅地鱼贯而入,端着各色珍馐美味,陆续上菜。
李云昭扫了一眼席上的菜色,她和汤予荷的桌面上,八珍玉食,极工巧思,十分丰盛。而岑夫人吃斋念佛,故而她桌上只有素食。
“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岑夫人对她温柔道。
李云昭颔首,面带笑意:“是,谢夫人美意。”
汤予荷斟满一杯酒,捏在手中,问道:“贾姑娘,能饮酒否?”
“当然。”李云昭放了筷子,倒上一杯,坐直腰身,朝他举起酒杯,“我敬大人。”
她一口饮尽,杯口倒下,“干了。”
汤予荷笑容淡淡,举杯示意,仰头尽饮,“你兄长马衔此时在外地办事,估摸十日归来,这段日子你就安心在府中住着,待他回来,我便安排你们相聚。”
李云昭手指捏了捏酒杯,厚脸皮地笑道:“只要大人不嫌我麻烦,小的自然求之不得。”
汤予荷看着她笑了笑,配上那副春风桃花的容颜,肤白而唇浅,绯红的官服衬得他益发不似凡人。
李云昭看得触目惊心,默默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就近夹取一块鱼肉,知春在她旁边伺候,见了连忙低声道:“贾姑娘,这道是榛子黄鱼,我忘了撤下去了。”
她筷子一顿,将鱼肉放了回去。
岑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讶异地看了看她,“贾姑娘对榛子过敏?”
李云昭假装认真回想着,信口拈来:“是,不过我小时候倒是能吃,广香斋有一道榛子酥我很爱吃,只是忽然有一天,吃了之后就浑身起疹子,便不敢再吃了。”
岑夫人点点头,沉默片刻,怅然笑道:“我认识一个姑娘,也是对榛子酥过敏,不过……”
她的话没有说完,声音便止住了,偏过头悄悄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久久难以平复。
李云昭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她,又看向汤予荷,只见他面色从容,并无忧伤之意。
汤予荷对上她的目光,解释道:“贾姑娘不必在意,母亲只是想起了一个旧人,近月碰上父亲和外祖父的忌辰,又难免伤怀。”
她张了张嘴,有话无声,无从安慰,只好倒满酒。
“请节哀。”
汤予荷也朝她举杯,嗓音低沉,“节哀。”
李云昭有一瞬间的恍惚起来,为什么要跟她说节哀?为什么呢?
他知道了什么?
过了片刻,李云昭才想起来,哦,马家的人也死光了,贾云也是个痛失至亲至爱的人啊。
这一顿饭丰盛,李云昭却吃得无滋无味,味如嚼蜡,倒是一坛茱萸酒灌了满肚。
是夜,月牙高悬。席面结束,李云昭先行告退,知春和另一个侍女提着灯笼,在面前给她照路。
穿过重重回廊,橙黄色的烛光映在地上,李云昭静静地走着,脚步缓慢,走到回廊拐角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手撑在围栏上,偏头将自己藏匿在黑暗中。
“贾姑娘?”知春回过头,提着灯笼朝她照去。
“别过来。”李云昭出声道,声音低哑到了极点,“我喝多了,不舒服……我想在这里吹吹风。”
知春犹疑地看着她的背影,见她一动不动,便站在一旁等候。
有晚风吹拂,吹开池面一圈圈皱纹荡漾,廊桥上的轻纱缓缓而动。
细微的风声和水声中,掺着压抑的哽咽,似草间窸窣虫动,几不可闻。
过了半晌,知春走上前,沉默地递上一方帕子。
李云昭没有说话,接过帕子,手指用力攥紧,却趴在栏杆上,哽咽地哭出了声音。
黑暗中,她咬着牙,似悲痛至极、凄凉至极,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在别人的家里,面对别人亲人的忌辰,她这样伤心地哭泣,不知是为主人家而悲伤,还是为自己悲伤。
远处的来路上,有烛灯摇曳,绯衣人似听到风声中传来什么,仿佛有声音在他耳边诉说,坦白。
他停在原地,朝侍从抬了抬手,面前的几盏灯笼便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寂寥,哭声也平息了。汤予荷独自提着灯笼走上前,那个拐角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只有栏杆上一片未干的湿意。
他放下灯笼,静静地靠在那个地方,吹着又鼓动而来的风,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