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时辰前。
因临近苏礼榕与齐云的婚期,苏家大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家奴们忙进忙出,挂红帐的挂红帐,贴喜字的贴喜字,就连不常出内宅的苏继先之妻宋颢之也难得出来走动走动。
他坐在大堂中央左侧之位,看着忙忙碌碌的家奴们,不禁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苏礼杭正从内宅出来,瞧见爷爷这般,从家奴手中接过茶水送了过去。
“爷爷。”苏礼杭倒了茶递上,宋颢之抬眼,看了看他,接过茶杯后,却并未品尝,只是继续叹息着。
“怎么了?”苏礼杭问,行到一侧为宋颢之捏肩。
他们二人并无血缘关系,宋颢之乃是苏继先的继室,自嫁入苏家三十余载,谨守本分,专注于内宅之事。
他亲眼见证着苏礼杭呱呱坠地的婴儿逐渐成长为翩翩少年,为苏礼杭缝制过无数的衣裳鞋袜,而苏礼杭每次外出归来,也总是不忘给他带回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外头的奇闻异事。
两人关系亲密无间,甚似亲爷孙。
“年纪大了,诸事易感于膺。”宋颢之道,拉住苏礼杭的手,抚了抚,“近来为何不再出去闯荡一番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又怎能施展你的抱负呢?”
苏礼杭道,“爷爷,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理当肩负起一方天地。倘若人人都将远离故乡视为成就,那么这里留下的人又该如何?这通州城又怎能如现今这般繁荣昌盛呢?”
宋颢之道,“莫非是外头的世界太过艰难,令你心生畏惧,不愿离开了吗?”
“并非如此!”苏礼杭见宋颢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蹲在宋颢之身前,耐心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决择,我确实一直都想行走江湖,游济四方。只是近来,通州城屡生事端,心中多了几分牵挂,一时之间难以脱身罢了。”
宋颢之又是一声长叹,“可是为了卫家公子?他也是个刚烈的男子,虽来的日子不长,却日日向我请安问好,他这一走,竟已一月有余,着实令人挂念。他既已离去,你又何必留于此地?时岁长了,可就吃不了外头的苦了。既然想要成为一代名医,你当志存高远,以脚步丈量天下,广见博闻,方能游刃有余。医道,非存于籍,而存于行。”
“爷爷,再过几日就是姐姐的喜日,待通州之事了结,我就继续行医天下,给你讲各种奇闻趣事,你啊,也要多出来走走,闷在宅子里,多无趣。”苏礼杭笑道。
宋颢之叹道,“这世间的规矩繁复,把人啊,困得死死的。尤其是男子,三纲五德逾越不得,君为臣纲,母为子纲,夫为妻纲。未出嫁时,母是一家之主,子顺从之,出嫁之后,夫是一家之主,妻顺从之。男子从未有自主抉择之权。从母家嫁至夫家,不过是从一个樊笼,跳入另一个樊笼罢了。”
苏礼杭闻言,环顾四周的家仆,压低声音道,“爷爷,此话若是被奶奶听见,怕是又要动怒了。”
宋颢之笑了笑,轻抚苏礼杭额头的发丝,“你这模样越愈发俊俏了,可有心仪的女子?若是能觅得真心之人,那樊笼或许亦能化为美丽的笼子。”
“爷爷!”
苏礼杭无奈,却并未将宋颢之的话放在心头上。
宋颢之自过了五十岁大寿,时不时就会犯迷糊之症,脉来缓慢,时见一止,止无定数,是气血瘀滞,悲虑积中成郁结。吃了七年的药,依然不见好转。
苏礼杭幼时曾听过闲言,爷爷宋颢之在嫁入苏家之前,曾有过一段姻缘,却在新婚次日惨遭退婚。宋家虽为名门望族,却也难以承受这漫天的流言蜚语,其长姐因此一直不得婚配,后来他的爷爷莫钧病故,奶奶苏继先娶了宋颢之,连生五女,方才破除那不善的谣言。
记得闲言里的爷爷在家作子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通州男子无可匹敌其半分风华,然而在苏礼杭的记忆里,宋颢之永远都待在那内宅的三分地中,还是自糊涂了之后,才会偶尔走出那户偏门,转动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爷爷,我扶你走走吧?”苏礼杭道。
宋颢之点点头,眼神渐渐失焦。两人在苏家的园子里缓缓走动,苏礼杭讲着一些趣事,试图为宋颢之解闷。宋颢之笑了笑,不知是发自内心,还是仅仅是浮于表面。
只是不久,内宅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我说过的,不许将这些东西拿进我房间,快滚!”是苏礼榕歇斯底里的声音。
苏礼杭正要过去,宋颢之一把握住苏礼杭的手,摇了摇头,道,“今日的阳光如此明媚,礼榕的火气大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无需在意。”
“可是姐姐那边……”苏礼杭刚说了几字,宋颢之笑道,“这樊笼有时候也会把女子困住,就看她是否有勇气去打破它,挣脱它的束缚。”
苏礼杭不再言语,苏礼榕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男子,哪怕已经故去七年,依旧在她心里不曾离开过。每当男子祭日之时,她就会喝得烂醉如泥,而这个日子,恰恰是她即将成亲的日子。
他们的母亲苏问曾问过奶奶为何要将日子定在这一天,奶奶说六月吉神汇聚,与嫂子齐云的八字天作之合,实乃良辰吉日。
他不晓得奶奶是否知晓姐姐心底的那个人,他却清楚,日子越近,姐姐的情绪愈发低落,姐姐此前会去醉月楼饮酒作乐,今日却留在了家里,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滚!”又是苏礼榕的怒喝声,此刻还伴随着陶瓷破碎的清脆声响,以及家奴哭泣的声音。
“爷爷,我们过去瞧一瞧吧?”苏礼杭忧虑在心。
宋颢之拉住苏礼杭的手,摇摇头,“礼杭!你看这儿景色独好,又何必去那浑浊之地,去染那污秽之水。”
苏礼杭纠正道,“爷爷,姐姐那儿绝非混浊之地,亦非污秽之水。”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暗中探寻姐姐苏礼榕与河益的关系,奈何线索寥寥无几,毫无进展。即便姐姐听闻河益之死,也未曾流露出丝毫异样的神情,她的眼里只有酒。
苏礼杭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当他坚信自己的姐姐绝非恶人之时,却在一次跟踪中,惊讶地发现姐姐现身于城外的翠屏山,那一大片的莺米谷格外引人注目。
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紫的若烟,各色花朵在风中摇曳。
而此后,姐姐除了在家炼丹,便是去那醉月楼饮酒作乐。醉月楼不是他随意进出的地方,他趁姐姐在醉月楼之际,曾偷偷潜入她的药房,一番仔细搜查后,并未发现莺米谷的踪迹。
他心存侥幸,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摸摸地去过翠屏山。他以帷帽遮面,手持长剑,以此掩去自己的擅长的武功套路,以免出现意外后被人识破。
然而,却真让他发现了些线索。
他潜入时,虽动作轻缓未发出一丝声响,但还是被那对看花的夫妻养的狗察觉到了异常。狗儿狂吠不止,看花的夫妻看到他时,竟将他错认成了另一个人,他们称他为“舒亮”。
舒亮是通缉令上的其中一人,苏礼杭曾看过那张通缉令,上面的画像确实戴着帷帽。他这误打误撞,竟让夫妻两人将他错认了。于是,他将计就计,随手一指花田。
其中的丈夫上前回话,“舒亮,莺米谷正在安排采割中,已与苏家小姐确定于六月二十三日交付。不知可有什么别的吩咐。”
苏礼杭听到这话,紧紧地咬住唇,仿佛要咬出血来,摇了摇头,迅速地离开了。
六月二十三日,正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