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临未临时,张远踩着青石板走进乐坊后巷。
檐角铜铃被海风刮得叮当作响,他伸手按住腰间新得的玉带钩——这是海战大捷时圣上御赐的物件,此刻却硌得掌心发疼。
\"哎呀呀,这不是咱们的镇海大将军么?\"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李老鸨甩着红绸帕子迎出来,鬓角珠花歪斜着晃荡,\"您老可算舍得从温柔乡里爬出来了?\"她斜眼瞥向跟在三步外的卢婉,后者正踮脚去够枝头打旋的槐花,闻言茫然地眨了眨眼。
张远没接这茬,跨过门槛时险些踩到半截断裂的琴轸。
大厅里七零八落散着绣墩,两个琵琶伎正用银甲拨弄着《十面埋伏》的调子,弦声却软绵绵像在挠痒痒。
他屈指敲了敲掉漆的梁柱,震下簌簌木屑:\"坊主呢?\"
\"昨儿就被周家乐坊请去'品茶'了。\"李老鸨阴阳怪气地倚着账台,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泛黄的账簿,\"要我说,您还是回船上耍威风罢,这温柔阵仗哪是......\"
话音未落,二楼突然传来\"哗啦\"巨响。
抱月轩的竹帘被整个扯落,抱着三弦的孙乐师踉跄跌出来,后头追出个醉醺醺的锦袍客:\"装什么清高!
周家乐坊的姑娘早给爷唱十八摸了!\"
张远抄起案上醒木就要掷,却被李老鸨死死攥住腕子:\"客官消消气,这就给您换间雅室!\"她扭头剜了张远一眼,压着嗓子道:\"您当这是排兵布阵呢?
乐坊有乐坊的规矩!\"
\"规矩就是让琴师陪酒?\"张远甩开她的手,靴底碾过地上碎成两半的缠枝莲茶盏,\"从今日起,所有乐伎只献艺不陪席。
把《霓裳羽衣曲》换成新排的《破阵乐》,再叫人把二楼隔断拆了做观景台......\"
\"您这是要砸了祖宗饭碗!\"李老鸨尖声打断,红绸帕子甩得猎猎生风,\"当年太宗皇帝南巡时,咱们乐坊可是......\"
铜壶滴漏声突然被街市喧哗盖过。
十几个青衣小厮举着木牌涌到门口,牌上\"周记乐坊\"四个金漆大字晃得人眼花。\"走过路过别错过!
周家新排的胡旋舞包您大开眼界!\"领头那人故意冲着门内喊:\"不像某些黑心乐坊,都快塌了还坑人茶水钱!\"
原本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顿时起身要走。
抱着阮咸的张歌女急得直跺脚,刚追到门边就被孙乐师拽住:\"省省吧,周家给的缠头够买你三把阮了。\"
卢婉突然从张远背后探出头,鼻尖还沾着不知哪儿蹭的槐花粉:\"他们牌子上画的小人儿会转耶!\"她指着木牌边缘的走马灯图案,琉璃似的眼珠跟着转了三圈,\"要是把咱们的曲牌也......\"
\"胡闹!\"李老鸨一巴掌拍在酸枝木案几上,震得鎏金香炉跳了跳,\"乐坊是风雅地界,又不是庙会杂耍!
张将军要耍猴戏请自便,别拖着全坊人喝西北风!\"
暮色彻底漫进来时,张远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
月光淌过十二扇漏窗,在地上投出支离破碎的光斑。
他摩挲着袖袋里半块火石——这是海战时用来发信号的特制燧石,迸出的火星能燃起三丈高的焰柱。
后厨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卢婉的惊呼。
张远冲进去时,只见她正扒着灶台,裙裾上沾着可疑的酱色,手里举着半根焦黑的柴火:\"我想生火煮姜汤......\"她歪头看着冒烟的灶膛,突然眼睛一亮:\"哎!
这炭画眉可好用了!\"
张远望着她鼻梁上那道滑稽的黑痕,突然想起穿越前见过的霓虹灯牌。
那些流光溢彩的线条在夜色里蜿蜒流转,比周家乐坊的走马灯不知夺目多少倍。
他低头盯着掌心血痕般的燧石划痕,某个念头如同将熄的炭火,在肺腑间隐隐发烫。
(正文完)檐角铜铃叮咚作响的第三日清晨,张远蹲在乐坊门前的石阶上,用燧石在青砖上划出一道焦黑的痕迹。
昨夜打烊时顺走的胭脂盒里盛着调好的磷粉,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幽蓝。
\"将军真要拿这腌臜玩意儿当宝贝使?\"张歌女抱着镶螺钿的阮咸蹭过来,发间茉莉随着步子簌簌落在他肩头。
她突然瞥见张远用火折子点燃磷粉,迸出的火星竟在半空凝成荧荧发亮的莲花,惊得连退三步撞翻了门边的铜鹤香炉。
张远伸手扶住香炉,青铜鹤喙里滚出半颗未化的龙涎香丸:\"这叫氛围灯,比走马灯亮堂。\"他掸了掸衣摆沾的磷粉,示意张歌女拨动琴弦。
当第一个泛音震颤着漫过街面时,悬在门楣上的十二盏琉璃灯突然次第绽开蓝焰,惊得早起赶海的老渔夫险些摔了鱼篓。
\"快看!
海龙王显灵了!\"卖糖人的小贩最先尖叫起来。
人群像被蜜糖吸引的蚁群,转眼就将乐坊围得水泄不通。
张歌女指尖扫过二十四品银弦,张远藏在袖中的燧石精准地配合节奏炸开火星,将《春江花月夜》的曲调化作漫天流萤。
李老鸨攥着算盘冲出来时,正撞见个绸缎商往张歌女怀里塞银锭子。
她涂着厚粉的脸抽搐两下,突然扯出朵菊花似的笑:\"哎哟我的大将军,早说您有这神仙手段......\"话音未落,二楼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卢婉拎着半截烤鱼从屋顶探出头,杏色裙裾上还沾着昨夜灶灰,显然又在找哪个藏着零嘴的暗格。
张远刚要开口,却见卢婉的视线凝在张歌女鬓边将坠未坠的茉莉花上。
少女琉璃似的眼珠忽地蒙了层水雾,转身时绣鞋尖踢飞的瓦片正砸中楼下叫卖的货郎担子。
五颜六色的绒花撒了满天,倒比磷火更炫目三分。
\"卢姑娘怕是误会......\"张歌女刚要追,却被李老鸨扯住广袖:\"管好你的阮咸!
没见周家的探子混在人群里?\"老鸨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她腕子,眼神却瞟向街角那个戴斗笠的米商——那人腰间晃着的正是周家乐坊特制的双鱼玉佩。
暮色四合时,张远蹲在后院井沿磨燧石。
白日里被磷火灼伤的手背还在渗血,却不及心头那点刺痛来得鲜明。
卢婉赌气时摔碎的青瓷碗还躺在槐树下,月光给每片碎瓷都镀了层冷霜。
\"将军,孙乐师说风寒未愈,今晚的《破阵乐》怕是......\"张歌女抱着琴谱过来,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
西厢房窗纸上分明映着两个人影,其中那个戴方巾的,前日还在周家乐坊门口撒传单。
张远将燧石揣回袖袋,起身时故意踩断枯枝。
窗内烛火应声而灭,片刻后孙乐师抱着三弦推门而出,领口金线绣的缠枝莲纹竟少了两片花瓣——那位置本该缀着周家乐坊赏人的金叶子。
\"听说城南新开了家羊汤馆子。\"张远状若无意地拦住去路,指尖拂过对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孙先生风寒体虚,要不要同去暖身?\"
孙乐师怀里的三弦\"咚\"地撞上门框,苍白的脸在灯笼下泛着青:\"不、不劳将军费心......\"他倒退着挪向角门,腰间荷包突然漏出几粒金瓜子,滚到张远靴边时还沾着周家特制的茉莉头油香。
子时的更鼓声里,张远独自站在乐坊最高处的飞檐上。
海风掀起他半旧的鸦青斗篷,远处周家乐坊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现代都市的霓虹残影。
他摸出那枚带血的燧石,在瓦片上划出三道焦痕——恰是孙乐师今日经过的三处街口。
槐花的甜腻里混进了周家特供的龙涎香,张远望着最后一盏灯笼被海雾吞没,突然想起穿越前常去的便利店。
那些监控摄像头闪烁的红点,与此刻檐下忽明忽暗的灯笼何其相似。
他纵身跃下屋檐时,一片金叶子从袖袋滑落,正落在孙乐师白日站过的青砖缝里,闪着阴谋特有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