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歧八家……樱井七海……
为什么是大家长直接联系上他?
路明非下意识地皱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当他听到蛇歧八家这四个字,心绪总会微微波动。
这几年里,双方彼此的身份都在变化,但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演变到现在,他路明非和蛇歧八家似敌非友,在对于学院方面却又保持着相同的态度。
“长话短说。海洋与水之王在东京闹市区现身,现在全世界的媒体都在上传这里的异像,家族内部已然应接不暇,”尽管说上去情况已经十分严峻,但樱井七海的语气依然很平静,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何况这是在本家的地盘,一名高危级别的初代种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卡塞尔本部也没有任何通知……你这位卡塞尔的特别行动专员,有什么想说的吗?”
路明非愣了愣,短短几句话这位大家长把当下东京的情形就传达给了他。但樱井七海有一点算错了,那就是联系他路明非没有用啊!他自己也不过是学院派出来的戴罪之身,他怎么会知道海洋与水之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直接袭击他们的那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些我也想问,从专机遇险后学院就没有联系过我们,出发的时候也没有人给过我们任何通知。”
路明非接着说:“我们的任务地点并不在东京,可以说这完全是一场意外……不,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意外。”
耳麦的另一头,樱井七海在听到路明非说的话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倒不是怀疑路明非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不然樱井七海也不会特意找到他,而是女人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的背后似乎并不简单。
专员的行踪对于学院外界是必然绝密的存在,更何况是特别行动专员。伏击一组特别行动专员,且恰好让他们坠落在日本空域,既不让他们遇到海难也不让他们抵达目的地,最后在他们登陆东京之时,海洋与水之王准时出现。
一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在后面推动,就像一幕精彩的话剧,台上人和台下人轮番上阵,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
“路专员,对于你的遭遇家族表示同情,”樱井七海冷冷地说,“我会命人查清这背后的真相。但在这之前路专员,你作为名义上的特别行动专员,理当协助家族渡过这一次的难关,就和从前一样,难道不是吗?”
路明非闻言哑然失笑,他发现和樱井七海这种成熟女人对起话来,就好像被拿捏了七寸,话里话外全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合情合理到压根让人无法拒绝。
但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不懂拒绝的衰仔了,当下他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做。正当他按住耳麦准备说话时,樱井七海却抢在他之前出声,女人的声线从清冷转向淡然。
“先别着急拒绝,有两个坏消息,你可以听完再做决断。”樱井七海说。
“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个无人的角落而不是站在一群牛郎的对面。”
路明非彻底服了,不说处境了,连他在想什么樱井七海都能预料到,似乎再聊几句家底都能被对方摸的一清二楚。
可能是由于小魔鬼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导致他很反感和这种聪明人说话,大姐你是来折磨小弟的吗?实在不行小弟给你唱首征服吧大姐。
周围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路明非示意店长不要出声,于是店长转身带着牛郎们走开,在不远处的真皮沙发上休息了起来。
“第一个坏消息是,真红之井遇袭,里面存放的上杉家遗骸全都不翼而飞。”
显然路明非低估了自己的情绪波动,樱井七海口中的这个坏消息像一颗抛入他内心的石子,在深潭里溅起了大片的波澜。
遗骸……全都失踪了?
那场战役结束后的真红之井……他曾经去过,就在逃亡的路上。
原本乌鸦打算在那里处决掉他这个怪物,只不过那天红井里的悲伤和雨一样大,大到让乌鸦都哑了火。
那口井里埋葬了一位单纯懵懂的女孩,宛如一株瓷白的昙花,路明非曾见证过这株花朵鲜活旖旎的盛开。
他说不清自己对于女孩的感情,他也没有办法面对女孩对他的感情,或许这就和师姐面对他的时候一样吧?
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悲可叹的人,最该消失的是他,却总是会牵连到别人。
乌鸦说他们是迟到的“骑士”和死去的“公主”,看上去如同结局黑暗的童话故事,但现实的确如此,骑士的犹豫不决,让他错失了拯救公主的最佳时机。
其实这一幕从他们被画家画成奥地利国王弗朗茨和茜茜公主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会演变成这样。
换句话说,他们像一枚硬币的错版,相同但只能相反。
“大家长……请问有找到什么线索吗?”路明非问。
“线索?”樱井七海呼出一口烟气,“的确有,但恕家族无法向外透露。”
“理解,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要联系我。”
“没有为什么,我不过是依照友人的遗嘱而已。”
“明白,你可以说下一个消息了。”路明非点点头,在他身后不远处芬格尔打着哈欠也沿楼梯走了下来,他顺手把手里的短弧刀丢给了路明非。
酒窖里的柴油发动机轰隆隆地运转,吊灯闪闪烁烁。
路明非默默地接住芬格尔扔来的刀,看着窗外楚天骄父子模糊的身影,他在等待耳麦另一端的女人开口。
“家族撤销了执行局,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日本分部执行专员了,过段时间家族就会将这件事情上报给卡塞尔本部,届时,蛇歧八家也会宣布彻底退出秘党。”
家族……执行局……蛇歧八家准备从秘党的队伍中隐退,听着樱井七海的话,路明非有些诧异,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现在才得知消息。
“执行局裁撤了,乌鸦那家伙怎么办?”忽然间,路明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但想到乌鸦是那家伙的外号,路明非又改口成佐伯龙治。
“佐伯……龙治……”樱井七海喃喃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旋即莞尔一笑,“那个惫懒的家伙,前些年就开始了尸位素餐混吃等死的颓废生活,气得他那混蛋老爹都从家里赶了过来……”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路明非打断了。
“大家长到底想说什么?”
樱井七海没有因为路明非的无礼行为而感到恼怒,而是缓缓接下了路明非的问题。
“在路专员的日本之行里,分部执行局局长佐伯龙治因一己之私放任你逃离日本,最终对家族造成了巨大损失,后因愧疚主动请辞,提前退休离开了蛇歧八家。”
听到这些话,路明非用力攥紧了刀柄。他确定了,樱井七海显然向他隐瞒了什么事情。
他可以不懂佐伯龙治,但他清楚乌鸦是个什么样的人。
世界上有一种人,或许他是个会在大马路上对漂亮女孩吹口哨的流氓、是个爱演戏的戏精、是赌棍是阴谋家是个浑浑噩噩了半辈子的小混混,但他也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在他心里面同样装着憧憬已久的英雄气概。
这种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就会不自觉地渴望光明,像只扑火的飞蛾。
“大家长所说的佐伯龙治和我印象里的佐伯龙治貌似不是同一个人。”路明非冷笑着说。
“哦?那真是很遗憾,”樱井七海说,“也难怪,那家伙本来就喜欢耍些花招,对你隐瞒了他本来的真面目也不是没有可能。”
路明非沉默片刻说: “虽然我的身份是特别行动专员,但按道理来说,与我进行联络的也没理由是您这位大家长,如果您不愿意说佐伯龙治到底怎么样了,那这场谈话不如就到此结束,我想我会靠自己查出来这后面的真相。”
就在此时,巨型吊灯又开始了摇晃,发出叮叮咚咚的碰撞脆响,这次的震动与先前不同,所有人都能明显感受到震源来自地底深处。
芬格尔瞥了眼脚下,一股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他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示意对方提高警惕。
路明非点头,抬手准备断开频道,却听见樱井七海在那端慢慢说了一句话。
“真相,很重要吗?”
又一次剧烈的地震,整座高天原都开始了摇晃,巨型吊灯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螺栓崩断悬臂开裂,这盏点缀了108颗水晶灯球的老式巴洛克吊灯重重坠地,宛如巨人断腕连筋带骨。
路明非再也抑制不住强忍的怒火,他猛的一拳砸在墙上朝着耳麦那端低吼:“重要,很重要! 告诉我,佐伯龙治他怎么了! ”
水晶球的碎裂声掩盖住了路明非的吼声,连靠得最近的芬格尔也没有听清,只有耳麦另一头的樱井七海完整地听到了路明非几乎咆哮的吼声。
灯光在这一瞬间熄灭下来,高天原里只剩下那些原本用来调和氛围的暖色火烛,火烛组成一片星星点点的火海,高天原外则是疾风骤雨的黑夜。
芬格尔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倒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大惊小怪,而是自顾自地欣赏起倒映在玻璃窗里自己英俊的侧脸。
微黄的火光、凌乱的雨夜再加上湿身的诱惑……很难相信会有异性能抵挡住此时此刻buff叠满的他,待到对方情迷意乱之际再言辞拒绝……啧啧,个中滋味,常人难以领会,所谓极品好男人,不过如此吧?
芬格尔好不容易从“这简直就是我”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却发现身边的路明非已经默默地走出了高天原停在大雨里。
“喂!师弟你去哪儿?”
“救援的车不在那个方向!”芬格尔大喊,引得座头鲸等人也纷纷注意到了路明非的异常。
等到他小跑追上时,仅仅只是轻轻一拽,路明非就像失去了浑身力气一样,不仅被芬格尔拽了个踉跄,连手里的短弧刀都掉落到了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蛇歧八家那个黑寡妇和你说了什么?”芬格尔扶住路明非的肩膀询问。
路明非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他好像只是有些困惑,眼神也很安静,只不过微微颤抖的嘴唇出卖了他。
“乌鸦……他死了。”
路明非的声音很麻木,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樱井七海在沉默很久后说的话,“路君,佐伯龙治因缺血而死亡,他在海里漂泊几小时,血几乎流干。”
“他给你安排好了退路甚至最后还让辉夜姬抹掉了你的出入境记录,却没有安排好自己的,或许是他压根没料到自己会死吧?”
“这个男人身上藏着一股莫名的自信和自卑,像乌鸦一样,五彩斑斓的黑……”
路明非望着天空,脑海里闪过乌鸦那张略带猥琐的笑脸,这是他在日本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唯一坐在一起喝酒谈心的朋友。
那天隔着烧烤炉的火焰,乌鸦把这辈子来得及和没来得及说的话全都和他说了一遍,斥责他质问他,朝他发怒,面目狰狞声色俱厉,说男人可以轰轰烈烈地战死但要懂得保护女孩,说就算没那么喜欢也可以带她离开……
他们痛快地悲伤、痛快地喝醉,只是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
芬格尔很想安慰一下身边这个难过的师弟,任谁都无法接受朋友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而自己还活在毫不知情中,但他明白此时此刻路明非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独处。
有些悲伤就像惊喜,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让你手足无措难以置信。
雨下得很大,路明非愣在原地很久很久,浑身湿透了也不感觉冷,他只觉得眼眶那么温热。
芬格尔站在他的旁边,同样一言不发。
雨水在地面上横流,远处夜幕下焚烧之血点燃的火海照得水流通红如血,从他们脚下穿行而过。
“我流泪了吗师兄? ”路明非摸了摸眼角问。
“没有。”芬格尔摇头回答。
“没有吗?”
“你累了师弟。”
“不!你在骗我。”路明非有些崩溃了,空旷的雨幕里全是他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把我当成傻子!把我蒙在鼓里!整个世界都在骗我!”
芬格尔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这个男孩跌坐在水泊里,连嘶吼都开始无力,芬格尔的眼神才有所动容。
“让我找答案,让我逃跑,让我永远都迟一步,现在连死都要背着我……”
“都在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路明非死死地捂着脸,咬牙切齿,雨水顺着他的手掌流落,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任何话都显得苍白,历经这么多劫难,他仍然是那个会被情绪突然击溃的废物。
乌鸦迟来的死讯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他内心积攒已久的悲伤。
“师兄没有骗你,你摸到的不是眼泪。”
芬格尔蹲下身把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话语停顿了一下,“那只是雨,温热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