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公府被抄了,未得圣命,擅入者斩。
处处朱门残留着褐色的血迹,蛛网遍结,石狮子两旁杂草丛生。这般破败的景象,很难联想到曾经煊赫、门庭若市的国公府。
陆观南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从被爱戴到被赶出,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当归骑在马上,杨柳拂过他的脸颊,暖意洋洋,他打了哈欠,表情很慵懒。
当初乌塔来犯仞州,祁王领兵讨伐。率兵回程路上,却遭部将背叛,以至于士兵误饮了陈郡一带被瘟疫污染了的水源,导致死伤无数。祁王因此被罚流放,而这背后的幕后主使,正是平昌公陆渊与薛王凌沧联手为之。
祁王杀回清都,成了嘉成帝后,陆渊便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陆渊是陆茜娘的兄长,嘉成帝也不会再心慈手软。
他行事一向利落,抄家、斩首,绝不拖延。
“其他人呢?朝雨和蕙如……”陆观南问。
凌当归道:“贬为庶人,起码留了一条命。”
战争向来是残酷的,宫廷斗争也是如此,在哪里都一样。总有人是无辜的,然而到底是无可奈何。
譬如流放祁王时,全府上下上百人皆随行流放,这其中不知死了多少无辜受牵连的人。
陆观南闭了闭眼,半晌后道:“谢谢阿凌照拂两位妹妹。”
凌当归一愣,有些不自然,“你说什么?我可没有说我照拂了她们,别污蔑我!”
陆观南但笑不语。
他的直觉,阿凌会偷偷派人安置好陆朝雨与陆蕙如的。他,确实是个心地比谁都软的人。
凌当归面色飘过绯色,嗤了一声,莫名有些别扭劲,又过了一会,他凶巴巴地道:“喂,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们?”
陆观南没回。
等到凌当归不耐烦再追问时,他摇了摇头,“不了。”
他现在突然很想见一见昔日养父,陆渊。
在长陵时,韦松将二十年前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
傅氏的灭族,是皇权与平郡宋氏斗争失败的结果。而陆渊当年的出使,正是给了平郡宋氏一个绝妙的点子。
离间傅氏与皇帝,污蔑傅氏父子领兵在外,拥兵自重,违反皇命,有谋反之嫌。
计划很成功,平郡宋氏既除掉了傅氏这个眼中钉,又拿捏了尚且年轻的昭平帝。而对于陆渊这边来说,宜国之困自然而然地便也解了,他亦成为大功臣。
双赢之事。
只是料想陆渊死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机除掉的许国傅氏,流有其血脉的皇子,竟阴差阳错地被错养在他膝下十几载。
岂不可笑。
陆观南短促地笑了一声,再也笑不出来。命运待他,还真是爱开玩笑。陆观南心口有些堵,沉沉道:“走吧,阿凌。”
凌当归见他凝重,只道:“哦。”
春日里,桃杏满街巷,百姓们都热热闹闹的。这份热闹,却好似与陆观南没有任何关系。
短短时日里,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个人骑着马,到了郊外的杏花古道。
陆观南看向凌当归。
凌当归俯身摸着自己的乖马,没有看他,只是随意又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要故地重游吗?都看看吧。”
他倒是也没多想,就是看陆观南情绪到位了,顺便一下子都让他抒发出来,总比憋着好。
“阿凌……”陆观南唤了他的名字,却怔了片刻,情不自禁道:“我这人其实没什么朋友。在被赶出陆府后,曾经所谓的朋友全都好似变成了仇人。不过我也并没有太伤心,毕竟我自己就是凉薄之人,也并不将那些朋友倾心相待。”
凌当归继续安抚马,敷衍地“嗯嗯嗯”,“快点煽情。”
陆观南笑了一声,“唯一觉得愧对的,便是凌羽了。”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他曾为凌羽的伴读,后被陆渊以不可与太子走得太近为缘由,渐渐切断了联系。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被赶出陆府后,被凌纵百般羞辱时,竟是凌羽抛却身份之尊,为他出头。
可惜后来……光阳侯被灭族,太子被废。
他还是在阿凌的偷偷帮助下,见了凌羽最后一面。
凌当归目光有些飘散,他随着陆观南的视线,一同看向当初那个驿站。记得那是大雾蒙蒙的早晨,凌羽即将被流放。
陆观南下了马,向那个方向遥遥拱手拜别,取了烈酒,祭洒昔日有负的好友。
凌当归眉心蹙起,沉默不语,只是在心里道了一声对不起。
他当初救下凌羽,是感动于对方重情重义的性情。又是初来这个世界,没见过太多的杀伐与死亡,总是自以为是。
凌羽假死脱身后,隐居在乡野。凌当归渐渐也忘却这个人了,谁知竟然被嘉成帝发现了。
他出现的时机太妙了,就好像冥冥之中被设计好了一样,替嘉成帝阻挡了“篡位”的恶名。
匆匆继位,匆匆禅位,匆匆再度“病逝”。像个工具人。
他曾见过被控制的傀儡凌羽,对方那深潭般的眼神令他永世难忘。
凌当归还要不得不轻佻地说:“没错啊,当初救下你,就是为了今日名正言顺。”
凌当归难免心酸……又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声对不起。
杏花古道上,偶尔行过车马。
天色渐晚了,云霞泛紫,落日洒下橙色的光辉。
凌当归左手牵着马,在缓坡上慢慢走着,无奈叹气,讨厌的陆观南,把他的惆怅心思都勾上来了。
正要挤兑他几句,右手忽然一暖。低头一看,竟然是陆观南牵住了他的手。
凌当归甩了甩,没甩开。
“……”
陆观南温声道:“不可以吗?阿凌。”
凌当归脸一红,脱口而出:“跟你什么关系啊,又亲又牵又抱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陆观南语声格外温柔。
凌当归从暧昧中猛然回神,暴躁道:“不许说!你敢说一个字就等死吧!”
他要清醒一点。
宜国太子,与未来灭了宜国的许国皇帝之间,注定是不可能的。即便做了再多,但……但不说来就不算数的……对吧?
陆观南看了他许久,握得更紧了。
两个人分别牵着马,陆观南牵着凌当归,静静的,不再言语,似乎各有心思,弥漫浅淡忧愁。
傍晚金光愈发浓烈,河面上波光粼粼。
忽而骤起一道波纹,劈开锐利刀声。
“阿凌小心!”陆观南神色瞬间肃然,拽着凌当归迅速闪避,山林里,突起数名蒙面黑衣人。
凌当归吓了一跳,怒了:“冲我来的?!”
不,不一定。
他现在与陆观南性命相连,杀了他,也等同于杀了陆观南。
凌当归于是理所当然地断言:“一定是许国的人来杀你的!为了夺嫡什么的,这些故事我看多了。都怪你。”
“抱歉,阿凌。”
陆观南将他护在身后。
似乎有他在,一切危险都不会发生。
“哦。”
凌当归摸了摸不争气的耳垂,有一种被男主好好保护的安全感,让他……咳,感到有点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