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堂两天没吃没睡,一高一低的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大鼻子变成酒糟鼻,大板牙因为火气重成了金子一样的颜色。
镇守中官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向众官收取贺印钱,先捞一笔横财。
廖堂还没有到任就将正德弄丢了,当然没有心情。
他几乎将手下全派出去寻找正德。叫人知道皇帝丢了,说不定引起天下乱,当然不敢大张旗鼓寻找。
他将河南各路官员挡在衙门外,等两天没有等来正德的消息。
那些人带着厚礼,却没能见上廖堂,不知道廖堂摆什么谱,也急,这两天两夜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
第三天,廖堂顾不得许多,只好借助当地官员的力量,但也绝不透露丢的是皇帝。
正德失踪与强盗打劫有关,他最先召见捕盗都御史宁杲。
让强盗闻风丧胆的宁都堂是个瘦小的中年汉子,脸上的肉全削下来也称不上一两,两只眼睛也是一大一小,时不时阴恻恻盯人一眼。
廖堂猛的一看,也觉得毛骨悚然。
廖堂开口就问宁杲选择什么样死法,是腰斩、剐刑,还是下蚕室?
宁杲将一张礼单放在公案上,廖堂连看也没看一眼,搞得宁杲有点摸不着北。
廖堂下完马威要宁杲将河南强盗情况说一下。
宁杲见他下车伊始不问银子,问强盗,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勤政的镇守中官他是头回见到,于是更摸不着北了。
他将河南强盗大概说一下。
出名的杨虎、刘惠、齐彦名、朱谅和邢老虎,加上在河间站不住脚投奔杨虎的刘六和刘七两兄弟,大概有七八股。
大的三两千人,小的几百人,此外几十人一股的多如牛毛。
官兵捕盗跟割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
廖堂不想听他诉苦。
“谁都知道杨一清有七个猛将保护,敢向他下手的人,你料到会是谁?”
宁杲想了想,说:
“杨一清和他七个手下天下无人不知,敢向他下手的除了杨虎不会是别人,其他人不是比较谨慎,就是力量单薄。杨虎生性鲁莽,又有两刘相助,准是他干的。”
宁杲还知道杨虎在官府里安插许多耳目,他们没有固定的据点,找准机会捞一票,官兵一结集,他们就逃得无影无踪,这些他没告诉廖堂。
廖堂要他调集大军严密监视杨虎的动向,又让简文带人回京向刘瑾汇报,要兵部调兵支援。
接着他召见河南按察使彭泽。
宁杲出去后,廖堂疲乏不堪坐在公座上打个盹,忽然堂下有人说:
“下官见过公公!”
那声音就像平地起个焦雷,震得整个公堂都嗡嗡响了好一阵子。
廖堂猝不及防,吓得差点儿从公座上滑下来。
他狼狈地直起身子,向下一看,只见堂下躬身站着一个身穿散花绯色盘领官服,腰系金荔枝带,身长九尺,腰大十二围的大汉。
男人裤裆里少掉那玩意儿,不知为何,好奇心就比常人大得多。
廖堂刚受到惊吓,接着又对大汉充满好奇心,他不眨眼看着他,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就是彭泽彭大人吧?”
彭泽应了一声喏,这一喏比刚才见礼更响亮,廖堂又差点儿从公座上滑下来。
他作为男人的愿望不知不觉从这个壮大汉身上得到某种满足,竟然没有生他的气。
“现在有一桩十分要紧的事,”他连声音也不知不觉放温柔了,“你要尽快摸清各地强盗打劫情况。比如谁在前天劫走一个身无分文的贵公子,这事非常紧要,要立刻去办,好不好?”
民间流传“河间出太监”,其实福建出的太监并不比河间少。
廖堂是福建人,他的官虽然不能跟八虎比,可在宫中也有好大的势力。
廖堂上任伊始将架子端得十足,也不单是丢了正德心里发急。
可彭泽并不怕他。
别看彭泽长得五大三粗的,其实很会变通,对付中官很有一套。
他知道中官虽然横,但都不经吓。
他在真定知府任上,守备中官违法乱纪,彭泽拿他们没办法,就在公堂上放一具棺材。他恐吓他们说,倘若你们再胡作非为,让我这个知府干不下去,我就抹脖子自杀,上面追究下来,你们得跟我一块去见阎罗王。
那些人果然让他给吓住了。
他见廖堂上任伊始摆出这般架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也想好上来就先吓吓他。
将廖堂吓住了,他马上见好就收,虽然廖堂没有说被绑架的贵公子是什么人,他还是一口应承下来。
“臬司刚得到报告,大盗邢老虎落网了。从这人身上能得到许多消息,我已经派人将他押解到省城。”
“这人很厉害吗?”
“国家花在他身上的银子少说几十万。地方县官糊涂透了,邢老虎流闯到城里喝酒,打了人,醉得一塌糊涂,让差役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却一直将他放在县牢里。所幸他的同伙不知此事,或者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大盗会放在县牢里,竟然平安无事关了十几天。”
邢老虎就是正德在牢子里遇见的那姓邢的。
杨玮和吴廷举办事,胡世宁在县牢里关几个月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关住邢老虎也不奇怪。
正德听张永说蒋姑娘为他通风报信,这会儿在通远小镇的别墅里,就不急着去省城,只叫人知会廖堂。
他带着张永抄小路去找蒋姑娘。
不料蒋姑娘上京找她爹去了,正德没有找到她,却耽搁一些时日。
这一耽搁,就让他在去省城的路上碰到杨虎他们劫囚车救邢老虎。
原来邢老虎关在县牢里,杨虎他们没有得到消息。彭泽下令将他押解去省城,官府中的内线马上将消息递给他们。
彭泽当然也考虑到泄密,他和宁杲派出得力干将,一路布置周密。
杨虎等人倾巢而出,一路上围追堵截,竟没有得手。
这天夜幕快要降临了,再过去是一道险峻的山岭。
正德打算在山前安营扎寨,前面忽然喊声大作。
正德是个喜事的人,虽然刚吃过大亏,可有热闹他还是要看的,于是又一马当先跑上山。
几百个蒙面人将大队官兵截成数段在山道上恶斗。
彭泽和宁杲调教的官兵颇为骁悍,他们分成小团伙各自为战。
杨虎等几个头领武艺高强,毕竟人数太少,缠斗多时占不了半点便宜。
这可苦了邢老虎。
囚车经过崎岖不平的山路,杨虎的人马从山上忽然袭击,拉囚车的马受到惊吓,从山上跌下去,囚车翻转几个筋斗,倒挂在一棵大松树上。
邢老虎身上紧捆着铁链,不能动弹,也倒挂在囚车里,气得不住地破口大骂。
正德过不去,只能绕路跑到山顶上居高临下观战。
他忽然想起杨一清喊退强盗的英雄气慨,觉得正是露一手的大好时机,便扯开喉咙大喊大叫:
“我是锦衣卫千户朱寿!天底下什么强盗没有见过?还怕你们几个小毛贼!你们再不滚蛋,休怪我朱寿下手无情!”
出人意外的,正德说的大话竟然有效果。
强盗们没再坚持多久,就有人打一声唿哨,引起几处回应。
那伙人很快退出战场,越过山坡消失了。
官兵也没有追赶他们。
正德觉得很有成就感。
张永却不合时宜谏他:
“公子爷倘若再冒险,我就一头撞死在公子爷面前!”
正德气恼地说:
“我从来没有什么乐趣,好不容易碰上一回,你又要阻止我,再这么下去,我就先在你面前抹脖子算了。还是刘瑾好,他什么事情都能担待,那像你这副熊样!”
张永吓得目瞪口呆。
他让人将带队的按察佥事叫来,向他亮出自己的身份。
佥事看他的敕命吓一大跳,忙跪在地上给他叩头。
“起来吧,我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押解囚车的大队官兵爬过山梁,在前面山下一块开阔的地上安营,驻扎一夜。
第二天一早,巡哨的兵丁发现伙强盗又出现了。
这回人数不多,而且没有蒙面。
正德走出帐篷,一眼看到让强盗拥簇着的余甘。
她被五花大绑着,嘴角却露出微笑,眼光直直看着正德。
正德认得杨虎。
他来不及多想就向余甘奔过去,张永和侍卫紧跟在后。
杨虎拔剑架在余甘的脖子上。
“不要过来,过来一剑杀了她!”
正德忙令张永等人退回去。张永向后退两步又站住了。
正德对杨虎说:
“你要是杀她,我就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敲你的髓!”
杨虎还没有答应,正德又一拍脑门说:
“不对,你是余姑娘的朋友,怎会杀她呢?”
杨虎双眼圆睁。
“邢老虎是我的拜把兄弟!你爱余姑娘,我曰她并没有多大的交情,不如拿邢老虎交换余姑娘。”
余甘瞪了杨虎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
正德满口答应。
“就这么说定了,你将余姑娘放过来,我叫他们放了邢老虎。”
杨虎哈哈一笑
“你想涮我是不是?你将邢老虎押到阵前,咱们同时放人。”
正德忙下令放人,可按察佥事却不干。
他是个精细的人,虽然看过张永的敕命,也认出他是太监,但也想到可能有诈。
张永知道凭着正德与余甘的关系,杨虎一提出交换,正德定会答应的。
他不待正德吩咐就找佥事,逼他交出邢老虎。
佥事说什么也不同意。
“彭大人会杀掉我。”
张永却没有那么好骗,他紧绷着脸
“彭泽不过是按察使,手里没有旗牌,凭什么杀你这个五品文官呢?”
“彭大人将千斤担子交给我,士为知己者死,就算他无权杀我,我也没脸活下去。”
张永只好上前向正德汇报。
正德气得火冒三丈,拔剑就要去杀佥事。
张永怕引起兵变,忙拦住了。
“佥事执行主官命令,是大明朝的忠臣,公子爷怎能杀他呢?”
正德一听没有主意了。杨虎说:
“朱公子,我晓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也知道这支队伍不是你带的。你只要答应五天后将邢老虎带到这儿,我现在就将余姑娘放了。”
正德击掌为誓。
杨虎哈哈大笑,他打一声唿哨,那伙人拨转马头狂奔而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甘反剪着双手呆在原地。
正德向她奔过去,解开她身上的索子。
余甘从马上跳下来,掉头看着杨虎等人消失的方向。
正德欢天喜地的。
“你忽然消失,我还以为你死了,为你痛哭好几回呢!”
余甘跺着脚说:
“你满嘴胡柴些什么呀!”
“我来河南想上嵩山找你,不料追赶几个强盗,让人当强奸犯给关起来了。”
余甘忽然用手肘狠狠撞上他的腰眼。
正德没有抵防,禁不住惊叫一声。
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她理论,就见余甘脸上泛起红潮,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不觉看痴了,喃喃说:
“我天天都在想念你。”
余甘低头没有吭声。
春风迎面吹来,从原野尽头开始,草原如碧波荡漾,一浪赶过一浪。
余甘的鬓发随风飘扬,轻轻拍打她晶莹剔透的脸蛋。
正德恍惚觉得这片小草原只有他们俩。
余甘的马匹站在一旁,不住摇晃着大脑袋,用前蹄敲打着草皮。
这情景使得正德感到他似乎要带着余甘远走天涯海角,从此浪迹江湖,于是心里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