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末尾,骄阳似火,酷热难耐,而郡学内却是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乡试日子定在了八月六日,郡学里首轮乡试摸底考试拉开序幕。奚昀他们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也都没有考到第一名。
奚昀寄出的家书收到了哥嫂的回应,与此同时从松水县走出去的三人也收到了一封来自何为宽的书信。
何为宽家里突遇变故,他的院试成绩并不靠前所以没有取得青州郡郡学的入学资格,他依然在汤夫子的严格监督下刻苦攻读,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将与你们共同参加乡试,八月再会。
奚昀缓缓放下手中信件,心情沉重无比。一旁的齐鸿之和汤均益同样面色凝重,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最终,他们默默举起酒杯,轻轻碰在一起。
何为宽的信中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之感,他大概已经身心俱疲了。说着满心期待与好友们重逢相聚,但大家心知肚明,即使顺利通过乡试,何为宽恐怕也难以继续下去。
人各有命,有各自的抉择,要走各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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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旬突然刮起了大风,原本平静祥和的天气骤然发生剧变。奚昀独自走在道路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萧瑟景象。四周的摊位空空荡荡,摊主们早已匆忙收拾东西离去,行人们脚步匆匆,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与惶恐。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片黑压压的云层如同巨大的旋涡在空中盘旋翻滚,他的心头猛然一跳。
他伸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胸膛,心脏在剧烈跳动。
此时的天空已完全被厚重的云层所笼罩,宛如一块巨大而沉重的幕布,将阳光彻底隔绝在外。阴沉压抑的氛围弥漫开来。狂风犹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割裂着大地,发出阵阵尖锐刺耳的声响。树木在狂风的肆虐下痛苦地扭动着身躯,脆弱的枝叶不堪重负,纷纷被撕裂扯碎,四处飘散飞舞。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不断在耳边炸响,一道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郡学内每位学子惊慌失措的面庞。
正在授课的夫子也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忧心忡忡地扭过头去,凝视着窗外那愈发恶劣的天气状况。
台风,不,应该说是扶摇风来了。
暴雨倾盆而下,奚昀湿淋淋的来到教室,汤均益和齐鸿之正并肩站立在竹班门口,汤均益的手中紧握着一封书信。他们瞧见奚昀出现时,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他,但却都沉默不语,只是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注视着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奚昀收起哗啦流水的油纸伞,看着他们这副模样,不免疑怪,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汤均益嘴唇微启,却未发出半点声音,与齐鸿之目光交汇的刹那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最终还是闭上双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转头面向奚昀缓缓开口道:“父亲传来书信告知,松水县遭遇了由扶摇风引发的水灾......特别是洵阳村一带,洪涝尤其严峻。”
话音刚落,奚昀手中紧握着的雨伞便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重重地砸落在那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之上,发出一记低沉而又沉闷的声响。
他的眼睛空洞一瞬,整张脸刹那间苍白如纸,他蹲下去捡起伞,口中喃喃道:“不行,我得赶回去……”
“奚兄,你别冲动,如今整个青州郡都处于暴雨倾盆之中,道路泥泞难行,马车也无法通行,你这样贸然回去又能如何!”
“他们已经在着手解决了,你此刻回去也没有用,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会没用!”
奚昀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劝告之言,他猛地用力挣脱开汤均益和齐鸿之阻拦自己的双手,回首吼道,此时此刻的他,双目布满血丝,神情显得无比狼狈。
“那我应该怎么办,躲在这里吗?那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人还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楚,就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捏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几乎窒息。
狂风呼啸着席卷而来,豆大的雨点如子弹般狠狠地砸落在他的脸庞和身躯之上,但他却仿若未觉,整个人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目光呆滞,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朦胧,就连思维也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教室里一众晨读的学生,不由得停下朗朗读书声,纷纷望向门外情景。
曹夫子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他看到奚昀这副模样,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随后便将他们一同唤进了夫子的学舍之中
他递给奚昀一方干燥的巾帕,奚昀木然地伸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便神情麻木地擦拭起自己那张无比狼狈的面容。
郡学的堂长收到消息也急匆匆赶了过来。奚昀的摸底考试成绩异常出色,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乡试于他而言可谓是胜券在握。乡试近在咫尺,现在离去无外乎是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但无论师长好友如何劝说,奚昀就像铁了心一样一定要回去。
见劝说无效,曹夫子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齐鸿之见他心意已决这般坚定模样,便伸手拦住了欲言的汤均益,只问道:“那你夫郎怎么办,你要他和你一起回去吗?”
谈及云雾,奚昀晦暗的面色才生动了起来,他静默了一会儿,随后望向齐鸿之,求他道:“他不能跟我回去,我让他去公孙大娘家暂住几日,鸿之,你帮我照看几日可好?”
“让他来我客栈住下吧,羽眠会陪他。”
“好,谢谢。”
“我会赶在乡试之前回来的。”奚昀郑重承诺道。
“现在街上一辆马车都没有,你怎么回去?”汤均益忧心道。
“骑马。”
“骑马?”齐鸿之听到他的回答之后瞪大了双眼。
奚昀颤颤巍巍上马的姿态还历历在目,怎么能在暴雨天驾马而行呢。
“不行,太危险了,我叫家里车夫送你。”
“不必。”奚昀拒绝了齐鸿之的好意,牵强的扯出一抹笑来,说道:“我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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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在家被惊雷惊扰,他不安地推开房门,看着倾斜而下的暴雨,神色忧虑。
奚昀去而复返,云雾愣了一下。
“相公你怎么回来了,是今日郡学停课了吗?”
他看着浑身上下湿透的奚昀,心中紧张,总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
“不是。”奚昀看着面露担忧的云雾,他垂于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说道:“洵阳村遭了洪涝,我得…我得回去。”
云雾僵愣在原地,他手指不住的蜷缩攥紧掌心被刺出深红的印记。
“鸿之晚上会过来接你,你到他那与楼小公子相处几日,我很快回来。”
“嗯。”一道清泪从云雾眼角流淌下来。
“没事的,他们没事的,我就回去看看,我也会没事的。”
奚昀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眼泪越擦越湿。
奚昀俯身轻轻吻上了云雾的嘴唇,舌尖尝到了咸的滋味。
两人没有拥抱,奚昀身上衣服湿透他怕让云雾染上风寒,只是伸手捧着对方的脸亲昵。
云雾顺从地张开嘴,用力回应这个无比贪恋又咸涩的吻。
“奚昀,我等你回来。”
年轻的郎君披上蓑衣驾马而去,他的夫郎撑着油纸伞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身影缩小为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奚昀疾驰在雨中,马蹄踏在泥泞的道路上,溅起片片水花。
我生于乡野,先是农民,而后为士子,我无法舍弃那片土地,哪怕我日后会离开它,但我魂牵梦绕的仍是那片金黄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