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义上的母亲,”路渝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路祯崇之妻虞甄宰这几个字显得格外单薄,“我还记得依稀记得她的容貌,很奇怪吧?”
“奇怪吗……”
“在我一岁刚出头,她就病故了。”路渝穹转过头问道。“你会记得自己一岁时见过的人吗?”
“当然记得。”
他有些吃惊,旋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因为你是神子。”
“不,因为我一岁认识的人,直到我离开大牢,他们几乎都在。”
“好吧。”路渝穹无奈地说道,“那我现在要告诉你,一般人不会记得自己一岁时母亲的容貌。”
苏暮槿没有这种观念,不过路渝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对自己说谎,她马上就能向任何一个人求证。“那的确有些奇怪,不过虞甄宰的形象只是你的想象。”
“或许——你来茶庄已经两天了,”他站起身,拍了拍黏在身上的泥土,“虞甄宰的死亡非常离奇,这件事你可能听过。”
“就像所有茶庄夫人一样,她也是早逝。”
“是啊,”他最后拍了拍掌心,看着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低语道,“所有的茶庄夫人都是早逝,无一例外。”他双手叉腰看着坟墓。“但她不一样,她的丈夫路祯崇不是茶庄之主,她也不是庄主夫人。”
苏暮槿一拍脑袋。
对啊,怎么这件再明显不过的事给忘记了。
之前就想过,如果是夫人先死,再成为庄主,那么茶庄的下一任主人便是那个不太起眼的路祯崇。
“这和路深昴被杀有关系吗?”
苏暮槿看着路渝穹。
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年正低垂着眼帘,仿佛透过层层厚土,看到了被埋葬了近十六年的“母亲”。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这件事。”他吐了口气。
西面的地平线之上是漫无边际的火烧云,路渝穹的面庞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下,只有地面反射的淡淡橙光,把五官的轮廓照射出来。
他在咸来城十年,解决了许多争端,让他深知一个道理——在黑暗之中,矛盾更容易爆发,也更容易解决。
因为黑暗将人们包围,就像用一块黑布遮住他们的脸庞,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表情会出卖自己,不必顾虑话语可能让自己蒙羞,一切都会顺其自然地说出来。
他很早就明白,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有需要黑暗的一天。
“虞甄宰的死亡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没有正对苏暮槿,而是看向另一侧,仿佛她站在其他地方,“实话实说,我并不想知道路深昴是怎么死的,我不在乎。因我根本不识得他,对他没有任何感情。而且就像别人说的,我不是路家人。”
苏暮槿匿笑。
这样看来,路渝穹和自己在这方面达到了出奇的一致。
“在小时候,我们四人之间发生过一些事情,很不好的事。”
苏暮槿屏气凝神,仔细听着。
“你应该没听过。”
实际上我听过,只是路天茈和你所说的有出路。她说你和路紫鸢之间发生过矛盾,但你却说,这是四人间的事。
我该相信谁?
“没有。”她说道。
“很不好的事。”他傻傻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苏暮槿明白他在犹豫,他在掂量自己该不该说出实情,最后却说,“我想调查虞甄宰究竟为何而死。”
“你可以相信我。”苏暮槿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茶庄之中,你能相信的只有我一个人。”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不是吗?”
“我也可以谁都不相信。”
“现在不是相互怀疑的时候。”
当路渝穹说出他想调查虞甄宰死因的时候,苏暮槿决定暂时相信他。
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陈源兄弟几人的影子——当然不是愚笨的方面——他和他们一样,在茶庄这个巨大的熔炉之中苦苦挣扎,势单力薄,想找出即将被它焚化的,相隔数年的真相。
“对啊。”路渝穹有些难受地按揉自己的眼球。
一缕夕阳正好砸在他的脸上,他的意识忽然清醒了许多,语调回到了平常的冷静无情:“我觉得杀路深昴的人是小叔路平。”
苏暮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到最后还是不打算把秘密说出来。
没办法,他不愿说是他的事。
无论真相如何,实际上都和苏暮槿本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受梦的指引前来茶庄的迷途旅人,或许这不是她该知道的事情。
她只好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路深昴被杀一案上。
“为什么是路平?”
“我是小叔捡回来的孩子,但小叔当年和四叔卷入了家庭风波,有家仆传出了路平和艾宓数次过夜的事情,影响很大。小叔虽然没被逐出家门,不过在事情败露之后就很少回茶庄了。”
“你说事情败露?他和艾宓是确有其事?”
“嗯。”路渝穹说道,“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他是当面向四叔家人道歉,也就包括艾宓。”
“我觉得这反而更尴尬。”
“没错,就我所知,他道歉的内容才是最终远离茶庄的原因——他说自己仍然深爱艾宓,是家族的决定迫使他们分开。”
“他这不是在道歉,而是在顶撞庄主,和整个路家为敌。”苏暮槿恍然大悟。
“是啊,他和路家结了仇。”
“那杀死艾宓的孩子是为何?我昨天看到了,那妇人悲痛欲绝。如果他深爱艾宓,想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明白了,艾宓昨天不是在为死去的儿子感到悲痛——当然,可能一开始是,但当她看到了那块牌子——”苏暮槿脑子转得飞快。
艾宓看到牌子却没告诉别人,尤其是没有告诉作为丈夫的路康。说明她知道牌子代表什么意思,如果说凶手就是路平,那么当她看到牌子的时候……
“她想到了路平,回想起往事,所以愈发悲痛。”
路渝穹拍掌,掌声在空旷的墓地里格外嘹亮悠远,那些随着时代更迭而消亡的灵魂躲藏在大地之下,正为这段奇思妙想而惊叹。
“这只是猜想。”路渝穹黯淡的双眼闪出亮光,似乎寻找到了知己。
他对苏暮槿抱有期望,但不曾想,她的所说和自己的推测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