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纺厂的新机器在春节后举行了一次隆重开机仪式。
只是刚开机，车间就大响一声，
嘭！
整个车间停电。
电工检查结束后表示，是厂里电力设备不足，无法运转新机器。
厂长和上级领导焦头烂额的多次跑供电局，但局域电网无法立刻升级，导致新设备只能从箱子里来回箱子里去，旧设备又重新回到车间里。
职工们私下评判这出敲锣打鼓上演的徒劳无功——花大钱放个响屁，还不如破墙多开几个店铺来得实际。
三月，新一批的技校实习生进入棉纺厂。
张敏分派到二车间实习，宋莹扛起师傅大旗，手把手倾囊相授，师徒关系融洽，实习生们每天勤勤恳恳工作，等着毕业转正入编制。
...
林多多拿着稿纸在小屋里来回踱步练习，“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学校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在此，我谨代表学校向本…”
林栋哲走进来大笑，“林多多，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嗓音听得我想笑。”
林多多冲出房间，林栋哲立马跑回房间关上门掐着喉咙学舌，“尊敬的领导、老师、”
林多多咬牙切齿敲门，“你再说一句，出来！开门出来对着我说！”
向鹏飞放学回来，笑着说：“怎么，你俩又吵架了？”
林多多打开门出来小院，“我烦死林栋哲，天天惹我！”
向鹏飞道，“你烦他，但还是借钱给他。”
林多多说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他问我借钱的时候我是姑姑，姑姑应该照顾小侄子，但现在他是我敌人。”
林栋哲从房间出来，“鹏飞！你回来啦！哎呦，姑姑，小姑姑，别生气了，明天我在台下给你最大的掌声！”
林多多扁着嘴无奈说道，“其实这事本该你们文娱部来做，轮到我身上真不公平…”
林栋哲说道，“我记得老师点你名字的时候你很大声的应好。”
林多多叹着气拍拍自己的脸骂自己，“我恨啊，这可恶的面子当时没扯下来！最大的敌人原来是我自己！该该该！”
林栋哲向鹏飞被林多多的言行逗得笑个不停，笑声把庄筱婷也引出来。
林栋哲大方说道，“走，请你们三个去小卖部喝橘子水！”
“谢谢！”
..
校运会上，林多多不止担任主持人，还被分派到投垒球登记的职位去。
赵童宇跟另一个同学负责拉尺，“成绩有效，三十五米三。”
林多多举手示意，“记录完毕！”
..
另一边的运动健将林栋哲跟往年一样，甩开长腿先跑一百米，再跑四百米，最后跑接力赛。
三项均获得冠军。
庄筱婷在一旁为他呐喊助威。
加油的声音很大，庄筱婷回头一看班里好多女孩子都在为林栋哲加油，比以前看哥哥比赛的女孩子还多，她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怪怪的。
..
投垒球项目结束，得收拾散落一地的垒球，两个打闹的男同学拿着垒球扔来扔去，林多多在后头喊道，“小心小心，别砸…”
话还没说完，垒球直接砸到林多多脸上，两个男同学赶紧跑过来，“对不起，你没事吧？”
林多多捂着鼻子，“没事，我…”
血从林多多指缝流出来，吓得两个男同学大叫，“校医，我我，我跑去找校医！”
林多多另一只手摆了摆，往校医室走，“我走过去比校医来的快。”
赵童宇闻声跑来，“怎么回事，我刚去交成绩你们，你们是高二的师兄吧！”
两个男同学不好意思的追着林多多道歉，林多多顾不上应，加快脚步。
赵童宇跟在她身后，“林多多，我这有纸巾，你先堵着。”
林多多伸手想接，看是几张皱巴巴好像用过的纸又收回手，“算了…谢谢。”
赵童宇一直在校医室陪着，校医用纸巾，棉球，按压，冰敷，还是花了些时间才止住血。
校医说道，“流好多血，我让老师通知家长过来接你回去。”
林多多摇摇头，“不用，我歇歇就能走，我侄子也是这个学校的，等会我跟他一起回去。”
校医点点头，有学生来找她出去处理伤口，她出去后，校医室就剩林多多和赵童宇。
赵童宇看着林多多，觉得她脸煞白得很，想了想说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林多多应道，“不用回来，我坐几分钟就走了。”
赵童宇跑出校医室，“真的很快。”
过了一会，赵童宇带着两罐健力宝回来，放在林多多边上，“生物书上说的，糖类是重要的能量物质，你补补。”
“谢谢，我等会还你钱。”
“你先喝。”
“谢谢。”
赵童宇把健力宝打开拿在林多多眼前，“你就别谢了，快喝吧，你刚刚血流成河，姑娘。”
林多多不再客气，咕咚咕咚喝下几口，“你怎么不喝？”
“喝…”
气从罐子冒出来的声音，撇，健力宝打开。
赵童宇仰起头喝下一大口，打了一个长嗝，“抱歉，没忍住。”
林多多稍稍转过脸去当没看见，说道，“那个，那道附加几何题，我解出来了，等会借你看，再次谢谢你。”
赵童宇道，“别再说谢谢，你脸色好一…”
两位师兄带着林栋哲进来。
林栋哲慌张的捧起林多多的脸，“多多！你没事吧！”
林多多转了转头，“没事，拿冠军了吗？”
“嗯…”
两位师兄弯腰鞠躬道歉，“对不起！”
林多多微笑着说，“没关系，但真的很危险，以后别再闹了。”
“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
林栋哲走过去拍拍赵童宇的手臂，“兄弟，谢谢你陪着我姑。”
赵童宇道，“不客气。”
林栋哲忽然伸手捂住赵童宇的眼睛，赵童宇挣开，“干嘛？”
林栋哲笑了两声没回答。
赵童宇追问，“究竟干嘛？”
林栋哲拿过赵童宇手里的饮料，“不干嘛，你的健力宝让我也喝一口。”
“喝。”
...
一纸通告悄悄贴在棉纺厂大门口。
黑红刺眼。
棉纺厂不再接收技校和职高的毕业生，职工子女进厂指标取消。
小巷的宁静要被打破了。
...
宋莹做好饭给孩子们吃，电视机上播放着报道——85年6月4日在会议上首次公开百万大裁军。
宋莹给两个孩子夹菜，“你们听得懂吗？眼睛转都不转，别光顾看电视不夹菜！”
林多多吃着菜含糊的说道，“一百万，嫂嫂，一百万啊，这么多人转业会去哪里，比春运火车站的人还多。”
宋莹说道，“能怎么办，普通老百姓该上班的上班，吃饭的吃饭。林多多，给你夹什么吃什么，不可以这样，再不动筷子我就关电视。”
林多多夹了块炒蛋，说道，“不关不关。嫂嫂，老师说高二文理分科，我选了理科，要家长签名。”
林栋哲问道，“姑，老师把话都劝到我这里来了，你真的不选文科？他们都说好惋惜啊，选文科的话，说不定就是文科状元。”
林多多给他夹了块肉，“栋哲，你敞开说，是不是不想跟我做同班同学，怕我监督你。”
林栋哲哈哈大笑，给林多多夹了块肥肉。
林多多夹回去并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
宋莹用筷子敲林栋哲的头，“你这臭小子欠揍。”
林栋哲捂着头，“妈！你敲错人，是林多多先踢我！”
“我就是敲你！”
庄筱婷在门外喊道，“宋阿姨，小卖部有你的电话。”
宋莹说道，“好！马上去！你俩快吃饭，不许打闹！”
...
接过电话，宋莹喊上黄玲一起去往棉纺厂。
黄玲说道，“不知道厂里有什么事，火急火燎的，不会是夜班的实习生出问题了吧？”
宋莹说道，“周科长电话里没详细说，让我们去办公室找他，不用去车间。”
“我听筱婷说，多多和栋哲都要选理科。”
“对呀。”
黄玲问道，“真不选文科？好像班上就三个女孩选理科。”
宋莹笑道，“这孩子从小倔强，认定了就做，虽然她的理科没有文科好，但是也不差，武峰说了，最重要是多多自己喜欢愿意。”
黄玲说道，“那也是。说起林工，好像很久没看到他人了。”
“嗯，压缩机厂那个生产线跟我们厂拉回来的新机器差不多理，破事一大堆，他经常两个孩子睡着才回来，天天披星戴月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超英也是，现在每天下班后去上夜校，得十点多才回来。”
宋莹叹道，“男人女人啊，都累。庄老师例外，他是自己给自己找累。”
...
棉纺厂办公室里，周科长语重心长的说道，“电视机播的新闻，你们都看了吧。”
宋莹点头，“看了，周科长，你说的是哪天新闻？”
周科长说道，“就这几天都播的新闻，百万大军转业合并。虽然现在才播出来，但其实我们厂的订单在上两个月已经锐减，你们知道我们生产的那些棉布有一大半都是军需求产品，现在需求大减，订单少，自然……人手就不需要那么多。”
宋莹的眼睛瞪大了，“周科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科长道，“经过人事部和各个上级领导商量决定，四十四岁以上的老职工们退下来，年轻职工顶上。接收部分转业军人的同时，不再接收职工子女，无论高职还是技校一律不接收。”
宋莹激动的站起来，“我没听错吧周科长！让老职工下岗，接收外面的人，我们带的实习生一个不要！你让我们怎么回去面对他们！说出去怎么听！”
黄玲拉住宋莹，说道，“周科长，可是实习生们已经要毕业，早就填好分配去向，这一届的孩子已经在厂里实习了很长时间，你说不要就不要……那……”
周科长摇摇头，“我喊你们来是委以重任的，一二车间合并，黄玲进生产科，宋莹担任小组长，你们的孩子都不在纺织系统的学校里面，能更好的和棉纺厂共渡难关。”
宋莹挣脱开黄玲的手，“周科长！你不能这样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周科长长长叹气，大声说道，“我自己的孩子也是今年毕业的棉纺技校生！这是上头的决定，不管是你是我是谁都改变不了，效益不好，我们的新机器已经被转移到郊外的三厂，三千枚纱锭也即将要转移…”
宋莹哽咽，黄玲眼眶泛红，无计可施。
（纱锭是纺纱机上的主要部件，用于将纤维捻成纱并将其绕在筒管上。行业里通常用纱锭的数目来表示纱厂的规模。）
...
消息在小巷炸开了锅。
吵闹声哭声，林庄小院的孩子们都听见了，宋莹黄玲只能把门关严。
要下岗的王勇跟王芳吵架。
张阿爷的大孙子还没转正。
李叔李婶要提前退休唉声叹气。
还有吴家，准备用吴建国名额的张敏。
吴珊珊站在屋里看着哭泣的张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张阿妹手忙脚乱的翻家里的存折，“老吴，你还有没有钱，我们买点东西去给领导，求他们帮帮忙！”
吴建国坐在凳子上捂着脸摇头。
张阿妹把全部钱塞到吴建国手里，“你在棉纺厂这么长时间了，你想办法！找周科长不行你就找厂长！建国！你把腰杆挺起来，帮小敏想想办法！”
张敏吼道，“就是你！就是你让我选纺织！把我害惨了！”
吴珊珊劝道，“小敏，你这就没道理了，妈当初也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张敏趴在桌子上哭着说，“你可以选分配！还可以选升学！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吴珊珊说道，“这个棉纺厂不招人，又不是每个棉纺厂都不招人，小敏你可以到其…”
吴建国大声喝止，“姗姗！你别说话！听爸一句，你不要去念什么大专了！二三十年的政策说变就变！现在是小敏的坑没了，没准以后大专毕业你的坑又没了！你跟老师说，不念大专！接受分配的工作！”
吴珊珊大声抗争，“我不！我这届只有三个学生考上大专，我一定要念的，绝不能再错过！”
吴建国大骂道，“姗姗！不准任性！你知道找一份工作有多难吗！我说不许念就是不许念！”
吴珊珊声嘶力竭的诉说委屈，“你管小敏，管小军，为什么就不能管管我！”
张阿妹用力的捶打吴建国，“你把小敏的工作找回来！你找回来啊！”
吴建国缩成一团，耳边全是女人的哭声。
吴军站在屋门口，看着鸡飞狗跳的家，只剩下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