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三人自然是睡在了——两张床上。
极北之地不像是猩红联邦,有那种三人甚至更多人用的独一大床房,这儿的三人床是亲子间的意思:一张小孩睡的床,一张家长们睡的床。虽然确实有少部分圣杯教会主持的多家长家庭,那样他们一般在孩子在场的时候也会比较克制,分开睡。
一番明争暗斗之后,博德睡小孩床,辛德哈特和罗曼睡家长的床。
“晚安——”
“晚安!”
“晚安。”
咔哒,咔嚓,嗡,喀啦。
开始时,仿佛一切都很平静。博德赤脚走在一条狭长的小路上,四周被浓雾笼罩,空气湿冷,湿润的雾气像是冰冷的舔舐落在脸颊上。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几乎要陷入松软的泥土中,每一步一段都是艰难的旅途。
路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宫殿。
博德觉得这是宫殿,至少曾经是,没怎么见过的石料、木桩散落跌倒在地,即使大部分都已经是断壁残垣,但这废墟的规模依旧能让他不由得想象出昔日的胜景。
因为承重柱的残缺,屋顶倾斜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窗户的玻璃破碎不堪,但是地上的渣子在时光的洗刷下已经不那么锋利了。他不记得为什么要走向宫殿深处,也不记得为什么他感到莫名的焦虑。他只是知道,那个地方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某个重要的,人?
走近房屋时,你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熟悉的声音。
博德加快了脚步,想要冲进去找寻那个声音的源头。然而,那间房屋的门紧紧关闭着,无论如何用力推拉,门都纹丝不动。
大门的规制让博德有些恍然,这有点像是往昔尘埃里,那个辛德哈特的卧室大门,不过无论是几乎完全剥落的花纹还是规格都要更高级一些。
突然,门口的缝隙中传出了一阵温暖的气息,像是曾经熟悉的,皮毛的气息。那是某种深深的安慰与拥抱,但博德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伸出手去试图触摸那份温暖,然而指尖被狠狠烫了一下。
什么东西变了。
暖意不再。
火是暖春,慷慨中催生一切。
火是严冬,一切注定被耗竭。
对了,辛德哈特,那个名字是辛德哈特。见到房间大门的时候就想起来的名字,却一直没和脑子里的空洞对应上。
博德拼命抓住这个名字,却发现除了名字什么也想不起来。连那个熟悉的音节、那个熟悉的面庞都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已经逐渐被腐蚀掉了。
门扉打开了。
里面是一位憔悴,痛苦的狮兽人......形状的残缺碎块。
他......躺在床上。但是这个姿势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安逸可言。
他剩余的部分漆黑一片,宛如已经燃起过的木头,此刻是带有残余温度的焦炭。甚至看不出他有呼吸的迹象。原本是鬃毛的位置被灰黑色的烟气笼罩。
“谁?嗯嗯,是,是客人哦。很久没有客人来了。请进,请进。”
他在说话,话语直接从隆隆作响的胸膛里传出,些微的火星从七窍里蹦出,在半空中湮灭。
博德一点点往前走,走得很慢。
“靠近点儿,好吗?不要怕,我知道一块炭说话的样子很奇怪,但是现在外头更离奇的东西也是有的,来嘛,和我说说话。”
“你......你是谁?”
“真是没礼貌。”声音大了些,导致焦黑躯体头的部分垮塌了一小块。“你应该尊称我为陛下!不过,我当然会赦免你的殿前失仪。我是教国的王,也是整片大陆的王,嘛......我还是有点宣称的吧?反正没人有意见,那我就可以是,对吧?”
焦糊的躯体开始回到自言自语中去。
“辛德哈特?是你吗?”博德想哭,但是并没有泪水。
“啊......”狮子的残余沉默了。“真是熟悉的名字。是的,我是。嗯。你是谁?”
“是我啊,我是博德!你......我该怎么帮你?”
脑子一片混乱,但是还是窜出来几个可能用得上的仪式。
“博德?......我知道了,你是医生!唉,别逗我了......这个疗法对我没什么用。我也知道我得了心病,你这个最强的心理医生也没什么办法,但是,没必要重新试一遍这个法子,对吧?我们已经试过很多遍了......”
“......你说,什么?”
门被再次吱呀一声推开了,走进来一位憔悴,沉默的狼兽人。
来者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衣物与毛发摩擦的声音。
半透明的苍白幽灵飘向床头。
狼兽人在看到博德的时候愣了愣,随后苦笑着望着床上那一大块炭,摇了摇头,将爪子对准博德。
博德感觉肺腑被死亡的预感笼罩。
但是白狼渐渐柔和的神色里,那种预感减轻了不少。
从对方的口型里可以看出,他似乎在说:这次的臆想真是格外逼真,算了。
然后他穿过博德,带走了一部分温度,他坐到床头。
吃药了,辛德哈特。狼的嘴开合着。
“你是谁啊。”
我是罗曼,你的......朋友。
“我说话算话,但我没有朋友。”
......我是罗曼,你预约的心理医生。
“那刚才的那个是谁啊。”
那是幻觉。
“我喜欢那个幻觉。”
我也很喜欢,可是,这对你的病情没有帮助。
“医生,我,真的还能治好吗?”
白狼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过狮子残余的焦黑躯壳,带走了一部分自深处沁出的炼狱般的高温。于是狮子稍微松了口气。
会的,当然会。
“罗曼。”
你说。
“你说过会有一位终结我们痛苦的人到来,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啊。”
......会的,会有一位英雄,一位常怀希望和爱的,闪闪发光的,金色的身影,他会来结束你的痛苦,给予你,给予瓦罗瑞亚命定的终局。
“那我想,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该吃药了,然后,睡吧,辛德哈特。
隆隆作响之声稍微小了些。
白狼将手缓慢地探向自己身体内,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因为痛苦而剧烈扭曲,随着他将手拿出,身影更加虚幻了些,爪子里躺着几粒......碎狼骨。
“啊......”焦炭发出了张嘴的声音,但是躯壳一动不动。
真乖。白狼做着口型,发出无声的鼓励和褒奖,将惨白的碎狼骨磨碎,洒在躯壳上方似乎是嘴巴的地方。
快了,直到连所有被铭记的记录都被你熔铸为一体,新的世界会在你的心中诞生。而我,将抱着最瓦罗瑞亚的残余......留在这里。
“罗曼,不一起走吗?”
没有什么必须被铭记,也不存在什么最终的救赎,尤其是对于犯下滔天大罪、亲手诛杀最后的希望与唯一的转机的......我。
“我赦免你。”轻微宛如梦呓。
谢谢,谢谢,白狼将头靠在狮子曾经是头颅的余烬处,虚幻的舌头舔了舔苦痛和哀嚎被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灰。
这就够了。
博德从梦中惊醒,枕头被泪水沾湿。
他翻身下床,顾不上穿鞋,就这么跑到另一张床头。
辛德哈特端正地仰躺着,双手规规矩矩地在胸腹处交叠,皱着眉头闭着眼。罗曼背对着辛德哈特,在睡梦里抢走了全部的被子,并用蒙住了脑袋,只露出呼吸用的鼻子。
还好是梦......博德松了口气。
他们好像还没醒。
犹豫了一下,他将自己挤进了两人之间。感受着左右传来实实在在的感觉,博德闭着眼,很快又睡着了。
狮子和狼睁开眼,隔着博德,用极其复杂的、饱含深意的、通红通红的眼睛对视。
这不是噩梦,而是一次启示。对柱神血裔而言,这便是神启。
好在未来尚未到来,一切可能还有转机。
只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