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锦都城中热闹喧哗的新年不同,皇城里从侍卫、侍官到各家宅亲眷,人人心中都压着一层乌云。
毕竟皇帝已重病到需要封锁内宫宫门的地步……任谁都觉风雨欲来。
卞沧临领着两个弟弟一同走进平日里繁忙、此刻却静如夜林的永兴宫,努力挤出笑脸,推开已没了侍官随伴的皇帝寝殿大门。
“父亲。”看见站在寝殿中央,已换成百姓装束,正环顾四周满脸眷恋的玄曦皇帝,卞沧临张嘴轻轻唤了一声。
“都来了?过来,过来。”卞玄曦一见是三个儿子,笑着冲他们招了招手。
褚苍洝跑得最快,一过去便扒在皇帝身上耍赖:“老爹,一夜不见又想我们了?那便晚些再走吧!等春暖花开……”
“臭小子!撒开爪子!”卞玄曦给了他扒拉自己的手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三只小木盒,打开一只来放进他手里,“这些日子收拾东西才想起还有这个!这是当年我和你们母亲一块儿做的印章,来,你们一人一个。”
兄弟三人接过他递来的盒子,从里面把印章拿出来仔细端详。
“寿朱石……”褚苍浔一下子认出料子,“父亲母亲是取其谐音,手足……?”
“没错。”卞玄曦慈爱的笑着,“我和你们母亲本是要把这印章作为冠礼后的礼物赠与你们的,结果阿娴走得早……我又忘了此事。呵呵呵,难怪她总来梦里骂我老糊涂呢!”
卞沧临细细的触摸着手里的印章,望着上面那条雕工并不完美但看得出倾注了心力的飞龙,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父亲请放宽心,我会照顾好苍浔和苍洝的。”他忍回眼泪,一边抬起头对着卞玄曦努力的微笑,一边小心翼翼的将印章放回盒子,收进腰包。
卞玄曦看出他的难过却没戳破,只轻轻的拍拍他的脸,说:“是你们……要照顾好彼此!”
褚苍浔和褚苍洝则抹着泪,一个劲的点头。
“走吧,去永寿宫!等见过你们祖母,晚膳后我便要出发了。”卞玄曦笑着敞开怀抱,将他们全都揽在其中。
*******
天色渐暗,卞沧临搀扶着已有醉意的卞玄曦跨出永寿宫的宫门。
“陛下!陛下请留步。”本应侍候在太后左右的云裳姑姑抱着一只包袱追了出来,叫住他们。
卞玄曦转回身,看着她手里的东西突然红了眼:“这是……”
云裳姑姑点点头,眼里含着泪,跪在玄曦皇帝面前将包袱举过头顶:“还是那件……净魂衣!”
卞玄曦脱开卞沧临的手,接过那只包袱,眼泪落了下来。
“还真以为能瞒过去呢……”
“陛下……太后说,您是她此生的骄傲!唯一的骄傲!当年您出征,太后织造缝制这净魂衣是为了告知天下您的勇气和皇城的决心。而今,太后希望这件每一根丝线都出自她手的净魂衣,是您的安魂之所,灵魄归处……”
“好,……好……”卞玄曦抱紧了包袱,忍着泪想将云裳拉起来,“劳烦云裳你照顾好我母亲了!”
“陛下请放心,云裳必定尽心尽力!”云裳没抬头也没有起身,而是直接行了伏地礼,跪拜在玄曦皇帝脚下。可地上那一滴一滴的水迹,却暴露着她此刻的心境。
卞玄曦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背,无奈的笑了笑,决绝的转身登上前来接他的马车。
卞沧临看了眼跪在地上依旧不起身的云裳,又看了看已经落下的布帘子,招呼来两个弟弟登车,而他则走到车夫身旁,伸手去取过马鞭,说:“我来吧。”
从永寿宫到无忧门,卞沧临一路驾着马车,听着车内两个弟弟东拉西扯的讲着各种不着边际的笑话,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任由两匹良种大马慢吞吞的走着,鞭子握住手里没扬过一次。这一炷香的路程硬是被他拖延出三炷香的时间。
另一侧的车夫也不敢言语,只是不时的去看前方各处的拐角,期待有说得上话的人能突然出现稍微催促一下身边的太子殿下,以免误了皇帝的要事。
车夫没等来前方有人,但身后的车帘却被掀开了,卞玄曦拍了拍卞沧临的肩,柔声下令:“把马鞭给老邓头吧……再晚,我们就得在山里过夜了。”
“好。”卞沧临转过头去对着卞玄曦弯起嘴角笑了笑,点点头,将马鞭递给了车夫,又急急的重新坐正,目视前方。
卞玄曦盯着他再无少年气的背影,宽慰的笑着,放下了车帘。
马车终于到了无忧门前,卞沧临先一步跳下车,朝迎着他走过来的莫坚行了一记拜礼。
“殿下这是要折煞老臣啊!”莫坚一见,吓得直接跪地行了伏地礼。
“莫叔,这一路……有劳了……”卞沧临将他扶了起来,又替他拍掉衣衫上的尘土。
“殿下放心,一路上的车马医士都安排妥当了,必然不会有失。”
此时褚苍浔和褚苍洝也下了车,走到莫坚面前行着谢礼。
“一路劳烦莫叔!”
“两位公子也无需同我客气,这都是老臣的职责!”
莫坚看着他们强颜欢笑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匆匆的行了记拜别礼,上了马车。
无忧门开了,只见风不止和若等闲领着一众黑甲卫突然现身,门里门外的分立在道路两侧。
“臣等,恭送陛下!”
风不止说完手一扬,和若等闲及身后的黑甲卫们一起齐齐跪下伏地……那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犹如一击战鼓,轰轰的回荡在无忧门外的山谷间。
卞玄曦拉开车帘,探出脑袋,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们,摆了摆手:“回吧,都回吧。”
卞沧临此刻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喷涌而出。他一扬袍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以士戎司的战前送行礼拜向他的父亲。
“儿子,恭送父亲!”
褚苍浔和褚苍洝也都相仿他单膝跪下:“儿子,恭送父亲!”
卞玄曦老泪纵横的看着他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慌慌张张的放下车帘,挡掉所有人的视线。
马车慢慢驶出无忧门,门外幽暗处一直骑在马上的惊雷动和金不换默默的跟了上去。
卞沧临站起身,在他们回头时远远的对他们打了暗语:照顾好。
两人同时点点头,策马而去。
山风又起,黑甲卫退入卧龙山中,卞沧临站在已经关闭的无忧门下,抬起头,正好瞧见黑漆漆的夜空里竟然闪过一道幽幽红影。
“九尺白绫缎……一曲忘川江……摇岸红引路,竟是不归途……”
他喃喃念起曾在子阳慧玉的诗稿中看到过的一首诗文,眼泪不禁涌出……顺着脸颊滚落下去,湿了衣襟。
*******
望碑山下的官道上,朗修衍毕恭毕敬的对着从天而降的红影行着见礼:“坼殊先生。”
红影扎入土地中,渐渐凝出一个人形。
“东西在哪?”人形慢慢变得清晰……是个容貌俊雅清秀的年轻男人。
“还未能确定。”已经年过半百的朗修衍,对着面前的年轻男子始终保持着恭敬的态度。
“何时能确认?”
“待我见过淰心的女儿,定能问到。”
“尽量快些!……她,就快来了……”
“明白!那……地根……?”朗修衍微微皱了皱眉,又试探着看向那位被他称作‘坼殊先生’的男子。
“如今整个岽铭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用地根撑不了多久了。”坼殊拿出一只拳头大小、赤红色的珠子递给他,“把这个给卞玄曦。”
“……这是何物?”
“能与岽铭地脉共鸣之物,唤做置镇球。目前……也只能暂借她遗留下的那一点能量了……”
“那……该如何使用?”
“和地根一样,直接种入虚门之底。不过,一旦种入,种植人的魂体便会被吸入其中,变为封印的养分。”
“他知道……自己会是祭品。”
“嗯……我确实在岽铭录中提过些许。不过,手握皇权的君主能有此番舍生取义的心胸,实在难得!可惜了……”手里没了红珠子,坼殊的人形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这种拥有权势却不被权势所惑之人,先生不是早就见过了吗?否则,又怎会以这副模样屡屡踏入这破损之地。”
“是啊……早就见过!”坼殊抱起手,淡淡的笑了,“那个人,也不知是不是还漂泊在星海之上。”
“也是化神之人?”
“嗯。护天、守地、悯人,你们这些岽铭之陆养出来的小东西,真是可爱。只不过……守地的她还愿不愿意为你们付出代价,就不得而知了。”
“您不也说过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朗修衍笑着对那越发淡薄的人影行了辞别礼,“至少孟章会尽力而为。”
*******
老车夫看了眼前方的弯道,敲了敲马车的木柱,提醒道:“老爷,转过个弯,就是望碑山的官道了!”
“那就停车吧。”车内传出声来。
等马车停稳后,莫坚掀开车帘看了看,回头问:“您孤身前去……会不会不安全?”
“那位可是修天大士的门下。”卞玄曦笑着下了马车,又制止跟上来的金不换和惊雷动,“你们也离远些。”
整了整衣衫,卞玄曦昂首挺胸,不紧不慢的走上弯道。果然,才转过弯去就看见朗修衍正笑盈盈的注视着他。
“草民朗修衍,参见陛下。”朗修衍微笑着对他的行见礼。
“先生说笑了!这荒郊野岭的……何来的草民,何来的陛下?”卞玄曦也向他行了见礼,如同老熟人一般,“倒是朗先生,身为修天大士的门下弟子,这是要折煞我这半只脚已入棺材的老头呀。”
朗修衍笑容戛然而止,拿出置镇球,抬起头看向他:“……卞先生,以身为祭痛苦的不止是肉身,还有魂魄……您,当真要亲自去做那种植人?”
“心甘情愿。”卞玄曦朝他伸出手去,“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您不是说……越快越好么。我便是那越快越好!”
朗修衍重新将笑容挂到脸上,将置镇球交了出去。
“您明明可以把我押去虚门。”
“若朗先生能亲力亲为,想必也不会书信于我了。”
“……多谢皇帝陛下的信任!”
“我早说了,这里可没有什么草民和皇帝。……咱们啊,都是在为这尘世分崩离析前,尽最后一份力!”
“不会的,化神的守地之人……她快回来了!”
“所以……岽铭之陆,有救了?”
“嗯,有救。”
两位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都红着双眼,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期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