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阳慧玉盯着他的脸眨了几下眼睛……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水……”一张苍白的、流着血泪的面孔撞进她的记忆里,吓得她赶紧捂住双眼:“水青?!”
“快跑……”脑海里又闪出一柄流光异彩的利剑朝她劈来,“水青!大黄!跑!快跑!”
黑暗袭来,脑中幽幽有声音飘过,慧玉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了两步,失魂的指着前方,问:“你……是谁?”随即又倒了下去。
“琰儿!”卞沧临冲过去接住她,一把抱了起来,朝着大门冲过去:“开门!快开门!”
碎骨木制的大门缓慢的开出一条缝,已经伸出一只脚去的卞沧临顿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去,退入幽暗的戒阁中。
他缓住心神,冷静的下令:“让齐侍官把人送回永寿宫,无论是谁问起原由,都给我当哑巴!另外派人把宫医所的沈怀仁叫来……别声张,隐秘些。”
“是!”
守门的黑甲侍卫从他怀里接过子阳慧玉,退出戒阁,又重新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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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后担心的看着再次陷入昏睡的慧玉,唉声叹气。
“这是怎么了?不是都已经好了吗?言故瑾,你倒是说话呀!”
从开始号脉就一直皱着眉头没松过的言故瑾,终于放下慧玉的手腕,长吸了一口气准备张嘴说话:“她……”
然而才吐了一个字,就被门外传信的侍官给打断了:“言医师!沈医官说,他寻到一条能对楚姑娘症状的妙方请您先去过目一番。”
言故瑾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床榻上的慧玉,只觉得奇怪……沈怀仁又没受召看诊,怎会突然来永寿宫……还说什么‘对症的妙方’……简直莫名其妙。
“去吧去吧!这次必定要将楚丫头治好,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老太后听罢朝他连连摆手,言故瑾也只得行完礼退出门去。
一直候在庭院外的沈怀仁见他出来,赶紧迎了上去,附到他耳边一阵嘀咕。
静静听完沈怀仁密语,言故瑾皱着眉捋了捋胡子,吩咐道:“……行吧,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把《药毒千方》翻出来,再叫上贺金和王九霄,你同他俩一块儿找找那些能应上症状的方子。等我回去,咱们再一同调一个方子出来。”
“是。”
沈怀仁匆匆离开,而言故瑾则独自站在庭院里思索了许久,才重新回到屋内。
“言老头!方子有了吗?”太后追问道。
言故瑾捏着胡须,不紧不慢的回答:“回禀太后……其实,楚丫头头上的血肿已消,按理……是不会再出现这般情形的。如今看来,丫头除了头部受到撞击造成的伤害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原由!嗯……还望太后容我先去问问太子殿下当时的详细……”
“那你倒是快去呀!”老太后急得直跺脚。
“可是……殿下如今在戒阁……”
“对啊……我都给忘了沧临还被关在戒阁里!唉、唉、唉!算了,我老太婆就亲自走一趟!”
半夜,永寿宫里浩浩荡荡的驶出来一队车辇,穿过中围宫官员公廨所在的前围,朝着戒阁的方向行进。
这么大的阵仗,引得在宫内值守的士戎司和刑理司的官员们纷纷探出头来张望。
“唉……”车里,身着帝妻仪服的老太后搓着手炉叹着气,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这父子俩的脾气真是倔到一处了!非要让我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婆,大半夜的弄出那么大阵势去戒阁!”
随辇的言故瑾,喝着辇内负责侍奉的侍官递来的茶水,一脸深沉。
终于,车队停下,老太后和言故瑾一前一后下了车辇,来到戒阁大门前。
“开门。”老太后一声令下,龙头木杖也同时撞击地面,发出声响。
黑甲侍卫迅速且整齐的单膝跪下……大门缓缓打开。
‘咚、咚、咚、咚……’木杖一下接着一下落地的声音回荡在戒阁中。
“皇祖母?”跪在九阶下的卞沧临隔空问了一声。
木杖声停下,老太后望着他被火光映红的背影,轻声叹息:“唉,你怎么就这么倔呢?跟你父皇认个错,又能怎样?”
“孙儿何错之有?!”卞沧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应。
老太后皱了皱眉,加快步子走过去,一屁股坐到黑甲侍卫搬来的木椅上。
“好好一份姻缘,你非得往里面塞点石头……你以为你伤的是佑安侯的颜面?你伤的是琰儿和你自己的名声!”老太后举起龙头杖忍了半天,又缓缓放下:“你先是自作主张的领着楚丫头去谨禁司招摇,如今又借着聘妻诏打未来国丈的脸!你让朝中官员如何看待你、看待楚丫头?”
卞沧临慢慢转过头去,目光如炬的盯着老太后问:“难道……就因为琰儿是佑安侯的嫡女,我就得容忍那个身在其位不谋其事、自私自利的老混蛋吗?”
“你……”太后看着面前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的孙儿,摇着头跺了跺脚:“罢了罢了!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楚丫头赶紧醒过来。我懒得继续跟这头倔驴掰扯,言老头,你自己同他讲,我先回去了。”
气走了老太后,卞沧临拍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言爷爷,琰儿怎么样了?”
“呵,难得听你叫回爷爷!”言故瑾笑着背起手,继续说道:“你不是跟沈怀仁说了吗,她中过迷药……丫头的外伤我查验过,不是什么大事,此次再度陷入晕睡定与那迷药有很大关系,得去查查来源。”
“喂药的人与监兵国有牵连,很有可能就是监兵间影阁常用的迷药……”
“间影阁常用的迷药不下十种,我还是得回去查阅一番在做定论。”言故瑾说着说着就坐到了一旁的石阶上,“老胳膊老腿的,容我先坐坐!说吧,殿下专程让我把太后请过来溜一圈,是想做甚?”
卞沧临也坐到老太后坐过的木椅上,撑着脑袋看他:“自然是为了彰显我有多混,能把祖母给气得半夜拉人来戒阁训我!”
“我看,你是想让佑安侯别把太多心思放在琰丫头身上才闹这么一出!”
“……言老头……看破不说破,特别是对祖母!”
“那么……你叫我来走这一遭又是为何?”
“我要在宫医所安一个人!安个……能被咱们的侯爷用得上的人!”
“哼,就知道你小子一肚子坏水!”言故瑾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背起手走人,“明日便送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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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老太后眼睛瞪得硕圆的看着莫慎言:“要将楚丫头送回佑安侯府?”
“回禀太后,太子殿下确实是这么吩咐的。”
“那个臭小子!言故瑾才刚用了十日药,楚丫头都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他就着急把人送走……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回太后,殿下说……侯爷不是急着要将女儿嫁进宫里来么?新妇出嫁前不在自己闺阁里待着,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莫慎言硬着头皮模仿卞沧临的语气,心中万马奔腾……早知道就该让他那常年不正经的弟弟来干这活。
“呵,他拉着别人家闺女满城转悠的时候就不怕被笑话?”老太后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你回去告诉那臭小子,没有我的准许,谁也带不走小琰儿。”
“……回太后,殿下已经求到了圣旨……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楚姑娘。”
老太后噌的一下从位置上站起来,激动的拍着桌案:“混球!混球!!!”
莫慎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太后倒是不必忧心。陛下也安排了宫医所的医官随行照看,不会有事的。”
“言老头都不叫上,只随随便便弄个医官跟去?!”老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大门冷声道:“滚!瞅着你们永昌宫的就烦!”
“回太后,虽然言老爷子未能获准随行,但这名医官乃言老爷子亲点,还望太后宽心。”莫慎言一面努力解释,一面退出门,麻溜的滚出了永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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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子阳慧玉终于受不住搅扰,撑着眼皮、转着眼珠子看了看周围,然后口齿不清的问到:“这是……去哪儿?”
“回楚姑娘话,自然是……回您的家,佑安侯府。”
“回家……?你是……谁呀?”
“回楚姑娘话,臣,郑九溪。是奉命护送您回侯府的医官。”
慧玉又努力撑了撑眼皮,总算把面前的人看了个清楚……这人钩鼻细眼还一直在笑,看起来又世故又贪婪。
“郑……九溪……”她跟着念叨,奈何脑子依旧跟填了沙子似的没法正常使用,只好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姑娘?”马车里的女侍官赶紧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紧张得不得了。
“不妨事,只是睡着了而已。”郑九溪依旧笑着,搬过放在身后的药箱来打开,取出一粒小药丸塞到慧玉舌下,“一会儿估计还得醒几回,还望二位侍官姑娘多照看着。”
交代完话,郑九溪便抱着药箱缩到角落里补眠去了。留下两位女侍官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该轻声细语的叫醒他,还是直接用耳刮子扇醒他……
马车行进得很慢。明明是正午时出发的,等到了侯府都已经入夜。
在家中等了一整天的子阳茂忍着脾气,本打算领着全家出门迎接……结果马车却绕去了侧门,神不知鬼不觉的直接把人抬进了慧玉母亲的宅院。
得到消息的子阳茂绷着脸,叫散了亲眷,只带了管家前去那处建成后就很少进出的凌波院。
刚走到卧房门口,里面便出来一人。
子阳茂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番,正准备张嘴询问……那人已经跪地俯身行了大礼。
“宫医所医官,郑九溪,见过佑安侯。”
“免礼免礼!”子阳茂一改先前的冷冽,和善的弯起眉眼笑了起来:“郑医官一路随行送归我的女儿,真是辛苦了。”
“这是微臣应该做的。”郑九溪也一样对他笑着,但始终弯着身子,维持谦卑的姿态。
子阳茂又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几位侍官,随即朝管家使了一记眼色,管家立刻了然的上前一步挡在了郑九溪和那几位侍官之间。
“几位侍官大人也辛苦了!来来来,请随在下去前厅休息片刻再走不迟。”
“不必客气,我们宫里的职官有职官的规矩,还请侯爷见谅。”为首的女侍官微微欠身行礼,接着就领着下属直接绕开几人出了院子。
子阳茂本以为郑九溪也会跟着离开,然而……
“请问……在下的住所,侯府可有准备?”郑九溪不知何时已经站到管家面前,笑眯眯的问到。
“郑医官……不回皇城?”子阳茂奇怪的反问。
“言医师有医嘱,微臣又接了太后的口谕,此后半月只得叨扰侯府了。”郑九溪从背在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一份宫医所的医嘱册子,给子阳茂递了过去。
子阳茂接过册子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郑九溪,重新将笑容挂在脸上:“不叨扰!反倒是小女要劳烦郑医官了。”
“职责所在。”郑九溪笑容不变,谦卑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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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宫
洗漱干净的卞沧临喝了口热腾腾的汤药,苦得直皱眉。
“久久那边如何?”
“已经住进侯府了。”莫慎言一边给他递去糖罐,一边回道。
卞沧临朝糖罐摆了摆手,接着问:“永寿宫呢?”
“殿下放心,已经安排了接晨请奏报的人。楚姑娘每日的状况,都会誊抄一份到咱们永昌宫来。”
“那就好。”一口气干完苦药,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坐回软榻:“接下来,就坐等佑安侯的动作了。”
“其实……”莫慎言看着他一脸憔悴,欲言又止。
卞沧临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想说什么直说。”
“其实您倒也不是非得在戒阁跪那么多日……太后夜访戒阁早被士戎司那两位值守的官员,传到佑安侯耳朵里去了。……若是因为想向楚姑娘赔罪……”
“莫在她面前提起!”卞沧临冷下语气,瞪着他说:“我不是在向她赔罪,我只是,图自己心安而已。欠她的,可不是跪上这短短半月就能还上的事。你也知道,这趟浑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莫慎言想了想,低下头:“……是,臣明白!”
卞沧临收回视线,推开窗子,看向窗外的天幕,喃喃道:“今晚……看来又是个无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