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醉意的楼汐刚踏进自己的茶馆就差点摔在地上。此刻的茶馆内空无一人,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脱掉累赘的氅衣、襦裙,仅着内里精干的短衫舞起手中的折扇。
横砍、突刺,闪躲、格挡……他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宣泄着胸口的烦闷,直到双眼落在屋子中间那一束月光照射的地方才停住。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如朝霞晨露般的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
从鬼域爬出来的鬼不该有情欲,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可以妄想着做一回人。
‘你的国主把你们当成狗,而我……希望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
那人的话回荡在他耳畔,犹如一碗香甜的蜜糖。
背叛,在鬼面中意味着魂飞魄散、死无全尸,锁魂丹的穿肠毒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可是……
他拿出怀里藏着的小药瓶,打开来一口饮下。这是那人给他的清毒汤剂,一共四十九剂,即四十九件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并不是真的信那人能彻底解了他体内锁魂丹的毒,他只是想赌一把,用命赌一把从鬼变成人的可能。
这时,有人从中间的茶室里走了出来。
“怎么才回来?”鬼面玩着手里的短刀,问。
“顺便喝了两口。”楼汐捡起地上的氅衣,拍了拍,抱在怀里,“你呢?不在柳条巷盯着,回来做什么?”
“卫行舟比我们更怕出问题!有他亲自盯着,我还守在那儿作甚!”
“既然你那么闲,不如去查查附近的山寨。”
“怎么了?”
“季祗寒说,咱们的太子殿下手上……有一座隐秘的寨子……”
“哟!没看出来啊,你放出去的狗,居然还能叼根肉骨头回来!”
楼汐淡淡的笑了笑,走过去把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那是主人的狗,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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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不算轻也算不上重的卞沧临硬是被老太后压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放心不下的慧玉也只好在宫里陪了他整整一个月。等到言故瑾用脑袋担保他的腿早已痊愈,太后这才松口让他下床走动。
“谢了,言老头!”卞沧临恭敬的行了谢礼,嘴上却一点也没想过要恭敬。
言故瑾白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小药瓶扔给他:“哼!什么都要莫家那两个小子拿,自己身上就一点不备着?下次再遇着危险,看你那小命还怎么保!”
“言爷爷,”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早把言故瑾的脾性吃得透透的慧玉拽着他的衣袖撒娇:“他身上不是没备着药,是把药都给了受伤的百姓!您别怪他!”
“……行,不怪他!”言故瑾最终还是没压住上扬的嘴角,笑呵呵的往她手里也塞了两瓶:“给你两瓶!小琰儿心细,在外边儿帮我们宫里这些老家伙们,多照看着他一点儿!”
“言爷爷放心!就交给我吧!”
“嗯,好孩子!行了,忙了这么些日子,也该我歇歇了!走了,走了,回家去咯!”
言故瑾待侍官收拾好他的诊箱,哼着小调走了。
目送言故瑾离开后,慧玉忙着在身上找地方存秘药。自从她在永昌宫里住下,太后便派了侍官每日盯着打理她的衣着妆容。锦衣罗裙、珠花步摇……浑身上下都被照顾周全了,却独独没有能装东西的小袋。
“小琰儿……”卞沧临把她拽到身边,从她手里取过药瓶放进自己的腰包里,然后环住她靠在桌旁:“我先替你收着,一会儿送你回小院时再给你。”
……整整一个月,碍于身边侍奉的人阴魂不散,他就只能这么看着她每日花枝招展,却抱不到亲不着……今日屋里总算清净了,他刚想趁着没人好好同她温存片刻……
“啊!对了!快跟我走!”慧玉双眼一亮,拉起他往屋外拖。
“去哪儿呀?”他想耍赖,故意拖延着唱反调。
“跟我去就知道了呀!”她费力拽他:“有东西要给你!”
听到有礼物,他这才松了劲,跟着她一路往万卷阁跑。
推开贾夫子那间陈放木雕的屋门,卞沧临皱着眉一脸嫌弃:“你不会是想把俊山公的最新‘杰作’拿给我欣赏吧?我没告诉你吗?我已经看过了,不就是一坨翔云伴日出么……”
“不是!”慧玉将他带到一张摆满雕刻工具的木桌前,拿起桌面上的一只丑兮兮的木盒递给他:“是这个!”
卞沧临接过木盒,满面疑惑的打开……
里面躺了根木钗。仔细一看,这木钗中的一枝竟然是他用柒梓木雕的那支花簪。
“这不是我送你的那根发簪么?”他拿了起来,钗中的另一枝木色乌黑,簪头的圆环能正好包住柒梓木的簪头花。
“这是我用君骨木做的圆月簪!”慧玉从他手上拿了过来,摆弄了几下,木钗一分为二:“君骨圆月是你,柒梓莹花是我!”
卞沧临接过乌黑的君骨木簪,看着那圆环上的缺口和弯曲的簪身上的套口,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心疼:“难怪这么些时日来,你手指上总时不时的带伤!我还以为你是跟着厨娘下厨弄的。这个……是从我把柒梓木簪送给你时,就开始捣鼓了吧……”
“嗯!期间换了好些木头,最后才决定用君骨!寓意好,韧性也好!”她语气里带着些得意和骄傲,“套口也尝试了很久!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合上了!……啊,对了,还有这个!”
她在桌上摸索了半天,从一堆木屑中掏出一张纸来。
抹干净纸上的木屑,他照着上面的文字念了起来:“月下凝睇郎君骨……”
“含光情寄柒梓木!”她递上手里的花簪浅笑。
他将双簪合二为一钗,插进她的发髻:“且问良人何时嫁?”
“良人说娶妾便嫁!”她勾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头……
屋门外,贾丘不合时宜的敲响了房门:“喂!你俩……差不多该出来了!我还有新作未完成呢!”
卞沧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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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傍晚,南存策蹲守了一个多月的欢居大门,终于迎来佳人倩影。
“楚姑娘……”他远远看见眼熟的马车,赶紧飞奔了过去。
马车停下,先下车的卞沧临翻着白眼把慧玉也扶了下来,同时嘴上还忍不住的嘀咕着:“就该听你的,等你换回男衫再回来!”
慧玉抿着嘴偷笑,却被他轻声呵斥住:“不许笑!……就这会儿不许笑!”
南存策一见卞沧临,原本的欣喜一扫而空,缓下脚步走到两人跟前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南存策见过太子殿下。”
卞沧临本不想理他,可奈何手里牵着的慧玉硬是要停下还礼,他也只好停下来等在一旁。
“南大人。”慧玉礼节性的对着他浅笑,“请问大人来欢居……是有何事?”
慧玉因此刻的妆扮和衣着而收敛了平日里随性的举止,于是在仪态上的端庄典雅更显得她娇艳无比。
移不开眼的南存策,不自觉的靠了过去:“楚姑娘……”
卞沧临咬着牙将慧玉拉到身后,决定亲自应付这个缠人的家伙:“南大人有话直说!琰儿累了,没功夫耗在这儿同你废话。”
南存策心有不甘,可又碍于卞沧临的身份不敢造次,只好悻悻然的退了一步:“既然楚姑娘需要休息,那在下改日再来拜会。”
见卞沧临又要发作,慧玉赶紧在他身后拽了拽衣角,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回复南存策道:“今日确实乏了!大人若不着急,明日来,慧玉请您再同去摇香馆品茗。”
“好……好……”南存策欣喜若狂,急匆匆的拜别,完全没注意到为何慧玉能确定去摇香馆的时间,只一心想着要赶去摇香馆求邀帖。
等南存策走了,卞沧临这才皱着眉拉着慧玉质问道:“你还要去摇香馆?”
“上次走得急,馆里姓楼的那位技师临时给了我一张空白的邀帖。这么难弄的东西,我自然要物尽其用的呀!”慧玉牵起他的手,拽着往家里走。
“……现在苍洝的人正盯着那茶馆呢,用得着你又去涉险么?”他忍不住去戳她的脑袋。
“既然有你弟弟盯着那间茶馆,你又何必担心我会遇险呢?”她甩着他的手撒娇:“我就想再去看看,不会做多余的事!”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她嘟着嘴踩上最后一个台阶,脑子一转,左右打探了一圈,没看见有人,便捧着他的脸印了一口:“不会有事的!就让我再去一次吧!”
见他还是皱着眉不松口,她只好换了一边脸又印了一口:“就一次!”
他叹了口气,勾起她的下巴在嘴上轻啄了一下,举起食指确认:“就一次,最后一次!”
“嗯!最后一次!”她有样学样也啄了回去,嘻嘻笑着。
“不许这般穿着去!”
“好!”
“不许对南存策笑成这样!”
“好!”
“不许……”
“好、好、好!”她将他拖进院子:“吃饭吧,吃饭吧,太子殿下!我都饿扁了!”
院门重新关上,而距离欢居不远处的暗巷中,在此时驶出一辆马车缓缓的转了道,往热闹的街市跑去。
坐在马车里的楼汐紧闭着双眼,可那两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般的亲昵却总在他的眼前闪烁。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妒忌的滋味……
那股熊熊的妒火虽然在他的胸口烧得炽烈,但是他也很明白当下的他……必须摁灭这团火!
作为鬼的他,还没有那份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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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慧玉如约而至,与满心欢喜的南存策一同进入摇香馆。
“楼公子,见安!”慧玉一进门就看见早早坐在茶桌旁正烹茶楼汐,便过去落落大方的行礼问好。
“楚姑娘不必客气,随意便是。南大人也请便。”楼汐淡淡笑着,也不抬头看她二人,只是专注着手里落下的研磨过的茶碎。
“先生烹煮的莫不是……琼浆玉?”南存策闻着味,忍不住赞叹:“不愧是蜂崖的野蜜,这沁人心肺甜香……”
“南大人居然仅靠味道就能知道是何处的蜜?不过……煮琼浆玉不是用的梨花蜜么?”慧玉惊讶道。
楼汐放下茶匙,一边将炉火熄灭,一边向她解释:“用梨花蜜也可,只是不如这蜂崖野蜂的蜜香浓。只不过……蜂崖上的野蜂采集的是一种叫烂捱草的草花蜜,此种花蜜中除了有浓烈的甜味,还有一种死草的腐味……”
“腐味?”慧玉接过楼汐递来的茶盏,仔细的闻了好几遍,“为何我闻不出来?”
南存策笑道:“这腐味此刻已经不在茶水中了。”
“不在茶水中,那在何处?”
“烹煮时加入糟浆,味道就会随糟浆的酒味都散到外头去。”南存策宠溺的看着她:“楼先生此前烹过一次琼浆玉,那带酒气的腐味我闻过!方才进屋时我又闻到了那股味道,所以才会知道先生用的是蜂崖的野蜜。”
慧玉这才了然的点点头:“南大人不愧是摇香馆的常客!”
“常客可算不上。”南存策谦虚的摇摇头,“我每月也就只能得一次邀帖而已。”
“嗯?难道摇香馆的客人中,还有比南大人更容易获邀帖的?”慧玉放下茶盏,望向楼汐。
楼汐依旧淡淡笑着,为她空了的茶盏里又添了些茶水:“楚姑娘若是愿意来,我这儿倒是还有两份空白的邀帖可以为姑娘奉上。与上次一样,日子随您填。”
南存策一愣,转过眼去瞪着他。
“说起来,您之前给我的这份,我可还没来得及用!今日是南大人替我递的邀帖……若您真要给我,那我岂不是一下子有了三份?”慧玉抽出腰包里的空白邀帖,惊喜道:“那是不是说……我还能带其他朋友前来?”
“只要有邀帖,摇香馆绝不拒客!”楼汐没有理会南存策,只直直的盯着慧玉的双眼。
“馆主先生可要说话算话!”慧玉莞尔一笑,摊出手去。
楼汐还没来得及开口,吃了两大惊的南存策倒是忍不住先问了出来:“楚姑娘怎会知道楼先生就是馆主?”
“南大人不是曾对我说起过,论起烹茶之术,锦都之内除了摇香馆的馆主,只有您精通烹茶之术么?善用蜂崖野蜜入茶,再加之坊市间有流传馆主姓楼,自然就猜到了。”
楼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心里又有了燥热。他站起身去,招来小侍取来两份邀帖放到慧玉手中:“楼汐,说话算话!”
南存策看着两人的互动,眉头渐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