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已经有一周了,小区里都传遍了——
二单元某一家的男人,酒后骑着二手摩托车去接女儿回家,路上因抢红灯躲大车而翻车,不但女儿被甩出几十米远,还连带撞飞了一位正在路边蹒跚的老人。
行人当场去世,女儿也死在了送医的路上。
至于那个男人,成了个只能终日瘫痪在床的植物人,身上的人命债全压在当了二十多年家庭主妇的妻子身上。
梁童背着书包走在小区里,不少乘凉的大爷大妈都在看她,眼神饱含同情。有相识且好事的邻居还会在众目睽睽下主动向她搭话:“童童,你爸醒了没?你妈还好吧?”
梁童以微不可察的幅度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乘凉团内立刻传来隐隐唏嘘声。
陪在她身旁的徐望西礼貌地接上话:“宋叔您这么热心肠,一定会去家里或医院看看的吧,童童家现在可是有许多需要您帮衬的地方呢。”
“就是啊老宋,你这光问,你店里生意那么好,也不多帮帮人家母女俩。”围观的人中开始有趁机跟着凑热闹的。
“呃,”被起哄的男人目光落在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脸上,男孩笑得亲和礼貌,表情真诚地像是真的在请求他的帮助,他心里暗骂一声臭小子,尬笑道:“成,不忙了去看看……”
梁童扯扯徐望西的袖口,他会意,陪她穿过目光,继续往家走去。
走到各自的家门口,女孩抬手胡乱挥了两下作为告别,便开门进屋去了。
剩徐望西一人站着,一手扶着自己家门锁把手,侧身望着对面撕了春联的空空铁门,不知在想什么。
梁家安静得如空无一人,梁童走到房间门口,看到母亲躺在姐姐的下铺床上。
夕阳铺在窗台和床沿,却始终无法触及母亲的身体,也无法照亮她空洞的眼眸,她像一棵枯树。
“妈……”
梁童试探着叫了几声,床上的人半晌后才终于发声:“你自己去买着吃吧。”
梁童咬着唇,如潮的无助感和恐惧突然淹没了她,她转头快步朝家门外跑去。
一迈出大门,她就像溺水者浮出水面一样开始猛地喘气,接着她感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怀抱,不算温暖,甚至有些冰凉,但很安心。
温柔的气音在耳畔响起:“没事的,童童,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
眼前世界的成了一片水雾,梁童终于嚎啕大哭。家里出事后,为了应付情绪崩溃的母亲,她的泪像被封印,整个人如梦游一般过了一周。
少年干净的纯棉衬衫被泪浸湿一大片,他轻轻拍着女孩的后背,继续低语道:“你还有我,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沉浸在巨大悲伤与恐惧中的梁童没看到,此刻的徐望西,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他的眉梢和嘴角都没有任何弧度,但看起来却像在高兴,眼底似有火焰在窜烧。
这段梁童最难捱的时间,徐望西帮了不少忙。
失去经济来源的家庭,还要承担被撞者的赔偿金以及瘫痪父亲的医疗费,梁母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精神恍惚。
这笔钱最后是徐家添上的,这也是梁童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徐望西家好像真的变得很有钱了。
徐父一如既往的常年不见踪影,虽然不管儿子,但对儿子在物质上的要求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因此,在徐望西不容置疑地建议下,他父亲大手一挥,让徐望西继母给梁家送去一笔钱,要了个没有注明具体还款日期的借条。
梁母流着泪收下钱,感恩戴德。
她一夜苍老,状态也不稳定,时不时会突然念起大女儿的名字,并抓着梁童问:“你姐去哪儿了,饭快做好了。”
姐姐生得漂亮又聪明,是父母最骄傲的存在。
在梁童出生前,父母几乎倾注了所有心血在她身上,而她一直以来也足够优秀和争气。
梁童一直很崇拜姐姐,而且姐姐在多数时候甚至比父母要更关心她一些,所以哪怕从小活在姐姐光环下,她也未曾有过嫉妒和埋怨。
她不知道要怎么缝补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只能尽量让还要照顾瘫痪父亲的母亲轻松一点。
因此梁童揽下了很多家务,学着做饭,想让自己懂事一点,再懂事一点。
在这种巨变和冲击下,她中考不出所料地滑铁卢了,她的分数只够去一所极为普通的高中。
而徐望西带着优异的成绩,支付昂贵学费,进了一所远近闻名的私立学校,他一家也将要在这个夏天搬去市中心住。
徐望西告诉梁童这个消息时,两人正在沙发上看电影,他语气随性得像在分享今天午饭吃了什么。
而梁童反应很激烈,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要搬走了?”
“嗯。”徐望西倚着扶手的胳膊支着脑袋,探究的目光细细落在梁童的脸上。
她哑口无言,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精致小巧的鼻尖肉眼可见红了起来。
“哦。”女孩回过头,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电视屏幕上,却一句台词也听不进去了。
她使劲压下想流泪的冲动。
徐望西的视线也同样回到电影中,一丝愉悦悄悄从他眼中闪过。
考试的失误、生活的难堪以及突如其来的分别,让梁童陷入拧巴的情绪中,她开始躲着徐望西,花很多时间呆在父亲的病房里。
她甚至还会没头没尾地突然在徐望西面前脱口而出:“以后我挣到钱,会还给你们的。”
梁童自己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徐望西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应该感到高兴,怎么能自私地想留他一起困在这灰蒙蒙的老旧小区里。
“我怎么变得这么懦弱。”
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早已不再是徐望西单方面黏着她、依赖她的关系。
两个人的人生道路似乎也在向不同的方向铺展开。
徐望西搬走的那天早晨,梁童站在雾气湿润的阳台上,视线穿过防盗网,目送那挺拔的身影坐上高档轿车远去。
她想起前一晚在小区门口碰到徐望西继母,一向寡言的女人冲她点过头后,顿了一下突然开口:“小西坚持要在这里读完最后一年才肯搬走,应该也是舍不得你,以后周末常来新家玩。”
说完便像修好了错误程序一样,立刻恢复寡淡的表情,匆匆离开了。
梁童突然有些后悔没和徐望西好好道别。
姐姐走了,他也走了,她在这个早晨真切地体会到了孤独,她的身边竟再没有一个能听她说心里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