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雨渐渐停了,雨后的风,总是携着冷意,吹过长街小巷,吹得屋檐下残败的灯笼摇摇欲坠。
陆同光缩在角落里,把自己抱成了一团,将头埋在臂弯,沉默着。
陆长遥听完了前因后果,只抬眼安静地看着空荡荡的长街。
在人间,十几年前,皇城有一处村庄。
村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名唤万籁。
世人总说,这村子里走出了许多非同凡响的大人物,走出了许多非富即贵的人家,走出了许多拥有智谋之心的臣子。
但,也走出了一只妖邪。
陆长遥出生那日,血月浮现,暗夜无星,被视为不祥之兆。
他生身父母顶着舆论,将他抚养至三岁,随后便将陆长遥弃于黑林之中。
万籁村的人得知,断定一个三岁孩童,定是走不出那等妖魔之地的。
即便他天生妖邪,又怎可以与那林中万千妖魔对决?
偏偏有意外。
一个月后,三岁幼童披着一身血,脸色苍白如纸,自黑夜中缓缓走出,一步一血印,走到了家门口。
恰逢有起夜的邻居瞧见,霎时大惊失色,惊天动地一声吼,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都知道那妖童浑身血气地从黑林中回来。
这便更加坐实了他天生妖邪的身份。
年幼的孩童敲着门,手指已经腐烂不堪,哀求道:“娘亲,放我进去好不好?”
屋子内没有声音。
他的生母躲在床榻上,死死捂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大片大片的村民涌了过来,扬言他是个白眼狼,是个怪物,如今回来报仇了,当即便激起民愤,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大半夜的,万籁村不再寂静,各家各户纷纷掏出烂菜叶子,烂鸡蛋,尖锐的石头砸在他头上。
幼童沉默站立。
这些手段,他也曾见过的。
曾经有人通敌叛国,游街示众,随后于午门处斩首,游街那一路,皆有源源不断的肮脏东西朝那人砸去。
只是彼时的他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游街,却也等来了这一天。
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那些人像是不知疲倦般,嘴里喊着:“杀了这个怪物,杀了这个怪物,还我们万籁村清明!”
“我们村子走出了那么多大英雄,如今怎么偏偏出了一个妖邪?真是晦气!”
“乡亲们,他还小,没有还手之力,直接杀了便是,届时官府问起来,咱们实话实说便是,众人同声,官府没有证据,也不能拿咱们如何!”
话落,人群中有人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当即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提着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地朝着幼童走去。
那幼童害怕地直往一侧缩去。
外面这些人一直喊着要杀他,娘亲不给他开门,小小的陆长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杀人,杀了人,就会给爹娘带来麻烦。
但那些人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菜刀的刀刃在寒冷月色下,显得尤为冰冷锋利。
寒芒一闪,又倏地有一道气息澎湃的爆发。
那人手中的菜刀陡然被震碎为齑粉,便连他人也瞬间摔飞出十数米。
人群霎时一片哗然,顿时便蜂拥上前,一起喊着:“杀了这畜生!”
“这畜生还会反抗,我们去把他娘给杀了!”
幼童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闯进了屋子。
他小小的身躯,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挡在门前,凶神恶煞的:“不许欺负我娘!”
一道尖锐的疼痛倏地从脑后传来。
小小的陆长遥一愣,抬手摸了摸后脑,只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
他忽然沉默了。
朝陆长遥丢去茶杯碎片的女子重新缩回了床榻上,尖叫着:“都给我滚!”
“滚出去!滚出去!”
月落乌山,渐渐地沉了下去。
那一夜,他只记得很沉很沉,走到大街上时,满地都是尸骨,血流成河。
万籁村一夜之间被屠了个干净。
孩童似乎知道自己犯事了,看着沾满血腥的手,以及体内涌动着的力量,一瞬间只觉得如坠冰窟。
他一直往前跑,跑到了天亮,跑到了溪水边,望着澄澈的水面倒映出自己瘦弱又肮脏的身影,缓缓在河边蹲了下去。
一张被水湿透的纸张漂浮着。
他洗干净手,血迹瞬间融入溪水中,映出一小片血红。
孩童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捞出那张纸。
勉强能瞧清几个字迹。
是一张通缉文书。
一夜之间,便下了通缉。
朝廷办事的速度之快,直叫人叹为观止。
万籁村无人再敢去了,那处从此成了一个荒村。
后来,流落人间、四处逃亡的三岁的孩童被一户陆姓人家收养。
陆家夫妇知晓他的身份,但也并未多说,只觉得这孩子可怜,瞧着瘦弱,怎会干出那种荒唐事?
他们二人多年没有子嗣,一时心软,便收养了陆长遥。
许是那孩童给他们带来了福气,收养陆长遥不到二月,陆家夫人便怀上了孩子。
他们顿时喜极而泣,待陆长遥更好了。
朝廷曾几次查到过陆长遥的下落,但却被陆家附近的结界给弄的束手无策,只好悻悻然离开。
听陆同光说,在家中无钱抓药时、在陆长遥离开陆家,踏上求仙之路后,有一自诩正道仙君的修士,接下了那张通缉文书。
他破了陆长遥的结界,为了口中所谓的道义、为了替附近的百姓着想、为了替三界着想,将陆家给杀了个精光。
那修士被带去朝廷问话,听他所言:
“罪人之家,不可饶恕。”
“一夜屠一村,不仅破了我人间万年来的和谐,更是扰得妖魔两界对人间虎视眈眈,若是此后众人皆如此,那么万年前定下的和平契约,又有何意义?”
“陆家既与一介妖邪同流合污,只怕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敢问在座各位,万籁村的今日,又何尝不是各位的明日?”
“倘若陆家一家,皆被那妖邪蛊惑,走火入魔,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妖怪,这人间,哪来和平可言?”
龙椅上,帝王鬓角微白,分明年轻的很,却又好似冬日枯枝,不堪一折。
他只疲倦地抬了抬手:“撤了通缉文书,将此人带下去,杖三十,不得踏入人间半步。”
无论如何,那修士擅作主张,灭了妖邪的家。
既有功,亦是有罪。
但陆长遥看不到他的功在哪。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没家了。
陆长遥。
路……长遥……
求仙之路,一瞬仿佛瞧不见尽头。
他迷茫地望着长街上。
雨后的街道,浸着一层蒙蒙雾气,天际云雾淡淡飘浮,一座九层高塔耸入云霄,若隐若现。
那是皇宫内,开国之祖所建——明霄塔。
他想让这人间的百姓,皆能瞧见那日光,在霄云之上,平等、耀眼地照向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