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镛听闻洪秀才此言,迷蒙着眼睛缓缓回身抬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洪秀才的脸上,似不明白洪秀才的意思一般喃喃问:“什么?其他办法?”
消化了一会儿洪秀才的意思,胡镛猛地双眼大睁一拍桌子,大声怒斥:“什么其他办法?我看你就是胆怯了。”
“为仓兄,你别误会,我……”洪秀才语气温和面带微笑地解释。
可此时的胡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听不进洪秀才的话。
“我早就该知道,传闻不可尽信。世人都说你是举世无双的济世公子,侠肝义胆,以济苍生为己任。我真是昏了头了,竟然也相信那些谣传。
且看你明明有匡扶社稷之才,几年如一日地蜗居隐遁在田间农舍,每日与蛙虫草石为伍,就该知道,你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罢了。”
面对胡镛如此突变,洪秀才错愕失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没想到这个出了名地冷面冷心的辽国第一县令,竟然还有如此不通逻辑的一面。
洪秀才还待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可是劲头上的胡镛,只一味不管不顾地继续宣泄。
他左手揪住洪秀才的衣襟,右手食指抵在洪秀才胸口,将脸凑到洪秀才面前,目光紧紧锁住洪秀才的双眼,一步步缓缓逼近。
胡镛满嘴的酒气熏得洪秀才连连后退。直到抵在亭柱上退无可退,才听到胡镛开口一字一句地道:“之前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南唐第一人,辽国第一人,天下第一人。
不过我敬佩你,不是因为你的才学,你的才学也本就当不得天下第一。”
洪秀才心下忌惮卫氏对酒气的不耐受,本欲向旁边躲闪。可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似羞辱一般的表白,动作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听到胡镛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继续说:“我敬佩你也不是因为你心怀天下苍生。早在百代千载之前就有圣贤墨翟指出‘兼爱非攻’之义。”
说到“兼爱非攻”,胡镛的心头便隐隐作痛:他大辽国唯一的平民官员的名头,即是荣誉也是无法磨灭的痛处。
渐渐地,胡镛脸上浮出讥诮悲凉之色,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侧身一跃踩到凉亭边的石阶上,左手勾住凉亭的一根廊柱,右手伸向天空中的明月,声音又快又急地大声道:
“时间涛涛如奔流不息地长河,负宏伟奇瑰地历史之舟,数十万年踽踽独行于这寂寂荒古。整个人类的历史对于它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碎片。
所以呵,莫说你我这样的蝼蚁,便是千百年前的绝学往圣又如何,与它来说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是我们呢,不过是这旷古山河面前的一粒微尘,蚤虫一般无耻地寄生在这大地之上,却总是以主人之姿,毫无节制地攫取着一切。
我们整日想的都是自己的得失利害,却何曾自问‘我为何要来到这人世一遭?我的存在对这天、这地、这春晚的清风,这九天的明月……哪怕这世间的任何一物,有何益处?”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醉酒太深,胡镛一个不留神,竟从凉亭上向外摔去。
饶是洪秀才手疾眼快却也没能拉住,反被胡镛一起坠出亭外。好在凉亭本就不高,坠落之处又是一席软草地,二人均未受伤。
摔倒在地的胡镛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个翻身仰躺在地,哀哀地笑着,也在凉凉地哭着。
“我敬佩的是你的胸怀与远见。
你说我们活在这个国家却不独属于这个国家,活在这个时代却不独属于这个时代。
你说我们既然活在这世上一天,就要以这世间所有生民的命为己任,视自己为一团能量,去振动,去燃烧,去释放,去修求万世的太平。
这是什么,这就是名垂青史万古不朽啊。”
“可是,如今真的到了以身殉道的关键时候,你却要抱着你这副残躯落荒而逃?
你明知我们可借此事肃沉疴除流弊振纲纪泽万民,却因自惜生命而裹足不前,任由当今君上留下昏庸无道的骂名,此乃为臣不忠;
洪家书香百代,各个忠勇仁义,你却怯懦贪生,此乃为子不孝;
你平时沽名钓誉假意把家国天下挂在嘴边,鼓动了别人为天下百姓捐躯赴国,事到临头慷他人性命之慨,自己作壁上观,任由信任你的人独自赴死而无动于衷此乃为友不义;
你明知那女子是含冤入狱,却放任权贵欺压她,眼睁睁看着她枉死,此乃为对生命的不仁”。
胡镛一边说,一边吃力地起身,仿佛被怒气完全驱使一般。
“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伪君子,今日我就要为民除害。”终于站起身的胡镛,一边嘶吼着一边扑上前揪住洪秀才的衣领厮打。
洪秀才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看准穴位一拳将胡镛打晕在地,转身大踏步地寻找来时路向园外走去。
第二日胡镛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床上。
旁边带洪秀才入府的老管家一边给胡镛喂水,一边介绍着昨晚他不记得的那些事。
“洪先生走的时候告诉老奴扶您回房,老奴进到花园里看到您晕倒在凉亭旁的草地上,便按照洪先生的吩咐,扶您回了房间,擦洗了头脸,换了衣服,喂了醒酒汤。”
“这些都是他吩咐的?”
“是。不过洪先生不吩咐,老奴也会做的。”
“嗯,我知你素来心中有我,最是个忠心的。洪先生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
“什么都没说?”胡镛很是诧异。
“没有。”
“多一个字都没有了吗?”胡镛还是不死心。
“一个字都没有。”老管家斩钉截铁地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胡镛一边想心思,一边披衣起身。可是方才一动,脑中就一阵眩晕。
宿醉这种事,希望这辈子就这一次吧。
胡镛就着老管家的手穿好衣服起身,一边吩咐老管家去沏一杯浓茶来,一边坐在桌边继续想心思:
不行,事已至此,此事只能成不能败。
“更衣,我们去福臻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