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崎岖的山巅之上，感受着清凉、凛冽的空气呼啸着掠过他的树皮。下方是一片广阔的景象，阳光照耀着树木，白雪斑驳地点缀着山丘，还有平缓的河流慵懒地蜿蜒穿过郁郁葱葱的绿色山谷。加兰熟悉每一棵树、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树叶，以及在其间穿梭、爬行或飞舞的数不清的万物。
“嘎嘎啦！”他的雏鸟希耶勒抬头望着他那布满苔藓的脸庞说道。
“很美，不是吗？”加兰神情严肃地说，“确实是嘎嘎啦。”
“我觉得她的意思是‘壮丽’。”停在他高处树枝上的迅翼鸟说道。努伊尔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掌握了以这种形态说话的本领，还学会了其他一些说话方式。那声音不太像她原本的嗓音，但话语却清晰可辨。
“毫无疑问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她说的就是‘嘎嘎啦’。”
“嘟嘟比！”希耶勒说道。
没过多久，小家伙就开始坐不住了。加兰站起身，伸展着他嘎吱作响的树枝，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希耶勒咯咯笑了起来，接着，当他开始奔跑时，她兴奋地叽叽叫了起来，他每跑一步，树根就深深地扎入岩石斜坡的缝隙之中。努伊尔飞上天空，在他的树冠上方振翅盘旋。希耶勒的德拉肯翅膀也扇动起来，但她还没准备好起飞呢，目前，那对翅膀纯粹就是装饰用的。
加兰的大步流星带着他们回到了广阔的文加伦聚居地——如今他们把好几个地方都当作自己的家，这里就是其中之一。文加伦已经不再是圆形布局了，和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城镇没什么相似之处了。传统的树屋与石塔、小木屋以及山坡上的洞穴并排而立。在花园小径上漫步的矮人数量几乎和森林精灵一样多。还有少量的人鱼、高等精灵和巨怪群落也在他们中间兴起，因为这些不同的族群汇聚在一起，迎接新一代“绿手”降临世间。
类似的融合在森迪尔各地都有发生；在费尔斯普尔的山坡上，在纷争之柱的浮动城墙内，以及在赫雷斯那被灰烬覆盖的平原上。森林精灵和矮人同样也在格朗加格、卢米乌姆以及永恒之厅定居下来，在那里，他们满怀热情地开始着手培养新一代能够施展远方魔法的施法者。
新成立的分支联盟被称为“三头统治”，它的形成带来了一些他年轻时做梦都想不到的情况。此刻，就有这样一种情况正朝他们赶来。
“长老们，看这个！”刚学飞行的矮人雏鸟梅维基喊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加兰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要等很多年之后，努伊尔的头发才会变白，他的树叶才会变黄，可他们的学生却执意要称呼他们为长老。文加伦真正的长老们早已离世，也没有其他人来担起这个职责，所以就落到了他们头上。
梅维基伸出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她睁开眼睛，懊恼地哼了一声，然后又闭上眼睛，再次尝试。这一次，一小团微光在她的指尖舞动起来。
“非常好，梅维基！”努伊尔说道。
像她这么年轻，还没将自己的魔法与法器绑定的人，就能召唤出一群火蚋，确实令人钦佩。梅维基不是第一个跨过这道门槛的新“绿手”，但却是最年轻的一个。她的前途确实一片光明。
要是以前的加兰听到有朝一日会有矮人、巨怪、人鱼这些“绿手”和精灵一起在文加伦生活的说法，肯定会哈哈大笑。但那时的他就是个傻瓜。
一直都有——而且以后也总会有——那些反对统一的人，那些妄图让过去无休无止的战争卷土重来的人。“三头统治”的外部依然存在威胁，它们一有机会就想削弱它。但至少目前，他们享受到了自传奇时代以来从未有过的和平与繁荣。
梅维基并不是在他们回家路上拦住他们的唯一学生，尽管今天本应是放松的日子。当他们终于回到自家花园时，加兰把根扎入地下，从土壤中汲取力量。努伊尔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变回了精灵形态。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背靠着他的树干，把扭动着的希耶勒抱进怀里。
“我都有点盼着回永恒之厅了，”她说，“至少在那儿，我们或许还能睡会儿觉。”
“我可不敢指望，”加兰说，“伊萨尼厄斯几乎和我们的学生一样难缠，而且他还会让我们读他最新的编年记录呢。”
在希耶勒孵化后的一年半时间里，他们把时间平均分配在文加伦和永恒之厅两地。流浪狗和伊萨尼厄斯向他们保证，这样接触永恒之种，足以避免希耶勒可能会出现的任何长期记忆缺失问题。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加兰和努伊尔之前费了好大劲才从永恒之厅离开，现在却有一半时间都待在那儿。
伊萨尼厄斯也曾一心只想逃离他的“牢笼”，但很快就告别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再次在那冰冻火焰之下安了家。在那里，他开启了一项新事业：记录世界树的历史。
虽说伊萨尼厄斯有时候挺烦人，但在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化为尘土之后，他会一直在那儿照顾希耶勒和其他新的永恒者。而且，当他们的雏鸟出现意想不到的生长缓慢以及其他……特殊情况时，也是他帮忙处理的。
一声号角声在小镇上空响起，把他从遐想中拉了回来。天空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作为回应。
“哒啦啦！”希耶勒说道。
“对，确实是哒啦啦。”加兰说。
努伊尔翻了个白眼，这是个地球上的表情，近年来在精灵当中已经很常见了。“看看这次它们一来，咱们的花园还能剩下多少。”
那头德拉肯，利尼塞莱斯克，在强行着陆时撞倒了一棵蔚蓝树，还踩踏了一段他们的酸藤篱笆。流浪狗、艾蕾女王以及他们那群小巨怪跳下来迎接他们。
“瓦斯克女王怎么样了？”努伊尔问道。
“怀孕了，”流浪狗说，“脾气暴躁，不好相处。”
艾蕾女王用爪子在他胳膊上划了一下，说：“你试试肚子里怀着双胞胎是什么感觉，然后再来说这话。”
努伊尔专注地看着流浪狗，说：“你知道吗，我或许能让你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流浪狗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说：“不用了，我想象力很丰富的。”
“瓦斯克本来想来的，但是……你知道情况的。”艾蕾说。
“哦，我很理解，”努伊尔说，“请代我们向她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在众神之战后的这些年里，永恒的探险家流浪狗走遍了世界树的每一个角落，有时独自一人，有时结伴而行。他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对往昔岁月的记忆开始渐渐模糊了，但他似乎对此并不太在意。他每次去格朗加格以及其他树枝上的巨怪聚居地，总会受到当地雌性巨怪的热烈欢迎，随后通常就会迎来一波生育高峰。
就瓦斯克女王和艾蕾女王而言，她们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生小巨怪，不用猜也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有些小巨怪跟着父母来到了森迪尔。加兰看着一对瘦高的雄性小巨怪在那棵蔚蓝树折断的树枝下摔跤，心里想着明天得重新种多少花园里的植物了。
接下来到达的是他们来自新英格洛玛的朋友们——米尔娜、索里克以及他那群霜精灵侍从。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居民搬到地面或者返回地下，新英格洛玛的规模有所缩小。不过，它仍然是森迪尔上仅次于文加伦和托彭德的第三大聚居地。
“我这岁数可折腾不起了。”米尔娜嘟囔着，瘫坐在一张吊椅上，轻轻把一个想爬上她腿的霜精灵踢到一边。
“您每次都这么说，妈妈。”索里克说。
“因为每次都是这样啊，你这个小捣蛋鬼。”米尔娜说。
“小？”索里克抗议道，“我都比您高了！”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小家伙。”米尔娜说。
加兰看着聚集在他树根周围的霜精灵一家，说：“去吧。”
它们叽叽喳喳地顺着他的树干爬上去，钻进树枝里，然后在他头顶的一丛树叶里安顿下来。尽管叫霜精灵，但这新一代的它们已经没有了先辈们的冰魔法。他们的新女王在风暴之种下扎了根，所以有些人开始叫他们风暴精灵，还有些人采用了萨斯基娅给他们取的名字：小可爱。加兰可不是那些人之一。
心血来潮之下，他把自己的身高长到了原来的十倍，让他那些毛茸茸的乘客们能毫无遮挡地俯瞰拉斯克伍德北部的景色。一艘飞艇降落在南部的机场上，那肯定是达利姆来了。
“我永远都适应不了这个。”艾蕾抬头看了看加兰，小声嘀咕道。
“软乎乎现在可没那么软了。”流浪狗说。
“别显摆了，快下来吧，大人。”过了一会儿，努伊尔喊道，“我们费尔斯普尔的朋友来了。”
加兰又缩回到平常的大小，大步上前去迎接达利姆。
“加兰长老，”这位神谕者微微低头行礼问候道，“能亲自见到您，我很高兴。我一直饶有兴趣地关注着您对年轻‘绿手’们的教导呢。”
“他们进步得很不错，”加兰说，“我期待着他们当中第一批人拿起法器、完全掌握自身力量的那一天。”
“那一天会比您想象的来得更快。”达利姆说。
加兰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神谕者。他这话是预测还是预言呢？对达利姆，总是很难分辨清楚。
达利姆已经不再是雏鸟了，他担起了首席神谕者的职责，带领费尔斯普尔进入了一个开放与创新的新时代。他关于地球的幻象随着萨斯基娅一同消失了，但他还记得自己目睹的一切。他和其他神谕者带来的科技与文化变革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而他们才刚刚起步。
最后来参加这次小聚会的是扎里和克维尔德，他们骑着一头风暴德拉肯从纷争之柱顶上的家赶来。
“我们迟到了，对吧？”扎里从德拉肯背上飘下来时说道。克维尔德跟在她身后跳下，砰的一声落在松软、铺满树叶的地上。
“也不算迟到，”努伊尔说，“我们还没开始吃饭呢。”
伙伴们朝着用餐的亭子走去，文加伦最好的厨师们一直在那儿不知疲倦地准备着饭菜。他们吃喝、欢笑、讲故事，一直到深夜。加兰吃得很饱，尽管如今他大部分的养分都来自太阳和大地，而且酒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这是个盛大的场合，他从未结识过比这更好的一群朋友。他又一次默默地感谢萨斯基娅把大家聚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们全都爬上了德拉肯的后背。起飞向北飞行时，扎里呻吟着，用手抱着脑袋，抱怨道：“你们就不能飞得安静点吗？”
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第三次进行这样的朝圣之旅了。加兰预计这会成为一项传统，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当中最后一个人进入各自的来世。对流浪狗这样的存在来说，那确实会是相当漫长的时间。
他们飞到了在埃尔西亚诺裂谷上方形成的阿尔利姆结构体底部。一排排巨大的阿尔利姆人像俯视着他们。其中有些面孔是他们自己的，有些属于他们逝去的亲友，还有些他们认不出来。萨斯基娅在地球上曾是一名艺术家，这一点在这些人像上体现得很明显，比例精准，细节栩栩如生。
“这是她送给我们的礼物，”加兰说，“我们受之有愧。从萨斯基娅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面对的只有恐惧和敌意，可她却报以善意和同情。最终，是她将我们从自作自受的灭亡命运中拯救了出来。萨斯基娅，无论你身在何方，要知道我们永远感激你。”
他这话几乎都快成了一段祷词。也许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真的会变成祷词吧。如果说有哪个恶魔称得上是神的话，那就是萨斯基娅了。但就目前而言，那琥珀王座还空着。许多在众神之战中幸存下来的人倒希望它就这么一直空着。
这是一个宁静的时刻——大家都在感恩所拥有的一切。努伊尔在一侧靠着他，希耶勒在另一侧靠着他。他伸出树枝将两人都揽在怀里。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希耶勒不耐烦了，召唤出一群火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只雏鸟。
她的翅膀在微风中扇动着，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她眨了眨眼睛，说道：“呃。”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她试图把身后舞动的微光藏起来却没藏住，这让她的天真模样有点打了折扣。
“她刚刚是……？”克维尔德说。
“希耶勒，我们之前说过在别人面前不能随便用魔法的，忘了吗？”努伊尔咬着牙小声说道。
“呃。”希耶勒说。
“我觉得这下瞒不住了。”达利姆说。
“确实瞒不住了，”加兰说，“我想除了我们这位神谕者朋友之外，被其他人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希望你们能保守这个秘密。我们的雏鸟因为外貌和发育迟缓的问题，已经受到太多关注了。”
加兰想起每当人们以为希耶勒的父母没注意时，她所遭受的那些异样目光，就皱起了眉头。那些在花园小径上拦住她的其他雏鸟的捉弄——用树枝戳她长着鳞片的皮肤。他当时多么想朝那些家伙放一群痛苦甲虫过去啊。希耶勒既不是德拉肯，也不是精灵，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其他雏鸟都叫她“斯卡拉赫”，这是取自至今仍威胁着“三头统治”的特里卡西斯的爬行动物的名字。她长得其实不太像斯卡拉赫，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嘛。
“咱们回文加伦再讨论这事吧。”努伊尔说。
“说得对。”加兰说。
他们飞回家的途中，气氛紧张得简直都能听见嗡嗡声了——这可不只是因为扎里、风暴德拉肯和霜精灵的缘故。大家都想知道答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等他们在自家树屋旁降落时，天已经黑了，于是他们把希耶勒和小巨怪们送去睡觉，然后坐下来准备进行一场加兰和努伊尔已经拖延了好几年的谈话。
“希耶勒既是‘绿手’，也是永恒者，对吧？”扎里问。
“是这样……而且不止如此，”加兰说，“看起来她的前身，那个原始者，对她的改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据我们目前所能确定的，她现在和原始者一样，能够掌控每一颗世界种子的力量。”
“我猜不包括石之种子吧。”克维尔德说。
加兰朝他皱了皱眉。萨斯基娅离开后，克维尔德又一次失去了他的魔法，因为石之种子已经不存在了。
“据我们目前所知，是不包括。”加兰说。
“那力量之种呢？”艾蕾问。
“我们认为……包括的，”加兰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肯定也受到了那颗特定世界种子那些不太好的影响吧？她长大后会变得和巨怪搬运工一样头脑简单吗？”
“我确实有过这个想法。”艾蕾说。
“她无论是心智还是身体发育都比较迟缓，”努伊尔说，“但伊萨尼厄斯向我们保证，对于永恒者来说，这是正常的。她的心智在缓慢成长，不过确实在成长，她可不傻。”
“克松罗斯也能掌控每一颗世界种子的力量，而且他心智健全。”加兰说。
“这可有待商榷，”流浪狗说，“但原始者可不像搬运工那么笨。”
“我就是这个意思。”加兰叹了口气，“现在你们都知道了。克松罗斯为什么要对她做这些，又是怎么做的，我和你们一样不清楚。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养育她，保护她免受世间疾苦，直到她准备好独自面对这些为止。这也是所有父母能做的事。如果我们需要你们帮忙，希望你们能伸出援手。”
“当然会的。”米尔娜说道，其他人也纷纷低声表示同意，“希耶勒是个那么可爱的孩子，我们绝不会让她受到伤害的。”
加兰心中涌起一股宽慰和对这些人的感激之情。虽然他们可能会一次分别数年甚至更久，但他知道，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在身边。
寂静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号角声，紧接着是两声短促而尖锐的号声。
“这表示文加伦的核心地带出现危险了，”加兰说，“生命之种有危险了，我得去看看。”
“我们和你一起去。”扎里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们齐心协力，沿着小路朝着文加伦跳动着的核心地带下方的圣池奔去。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人，周围全是神情紧张、弓弦紧绷的守卫将他团团围住。
一个男人站在水池中央，双手高举着。他手无寸铁，身上也没穿衣服，除了脖子后面以及脊椎上有一条金属带之外。这个男人既不是精灵，也不是人鱼，既不是矮人，也不是巨怪，他是人类。
那男人转过身来，转身的同时，他的手动了一下。金属刀刃从他的肉里伸了出来，引得守卫们纷纷发出警告声。片刻之间，刀刃就将他的整个身体包裹了起来。他的眼睛上罩着一块光滑的、抛光的面罩，面罩上闪烁着复杂的光与色的图案。
“啊，”他用带着奇特口音的森林语言说道，“你们就是我想见的人。别紧张，我叫伊万，我是代表我们共同的朋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