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约莫五年之前,临近黑潮之时。
花堇刚刚脱离了床褥的束缚,在花婆婆的汤药调理之下,双腿足以支撑身体。
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下地行走。
她对于将自己治好的医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跟随花婆婆学习医术。
有一天,花堇在花峣的陪同下去到了一片绿地采集草药。
绿地距离村子并不远,尚处在前哨的保护范围之内。
两个孩子毫无防备,然而变故就这么悄悄地发生了。
当时,花堇和花峣正蹲在地上一起挖掘一根罕见的接骨木根。
四周鸟语花香,阳光和煦,一片宁静祥和...
危险的接近...没有任何预兆。
两个孩子全无防备。
若不是因为花峣嗅到了它身上的血腥味,两人也不会知道...自己身后竟多出了一只山狮。
一只仅仅是肩高就已经比十岁的花堇还要高,通体漆黑毛发的巨大山狮。
它完全不像那些被描述成对于人肉近乎疯狂的邪物,它似乎懂得如何躲开人类的视线,悄悄地接近人类,甚至于它移动起来没有一点声响。
就算在邪物中也是最可怕的黑毛山狮,花堇曾以为这种怪物只会出现在吓唬小孩的故事中,而如今,一只黑毛山狮确确实实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花堇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将她吞没,已经影响到了她尚不稳固的灵脉。
花峣拉着她的手想要带她逃跑,而她只觉得腿软的像豆腐,稍一迈动,便跌倒了下去,再起不能。
人类的恐惧无疑是邪物最喜欢的调料,山狮血红的双眼中透露出对血肉的渴望。
但他似乎能克制...他不急不慢的靠近花堇,像是知道她跑不了一样,以这种方式进一步扩大她的恐惧。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面对这种怪物能保持冷静,当然也包括花峣。
然而,惊慌失措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花堇惊恐的哭喊立刻让他找回了理智。
花峣拿起了用来惊蛇的竹棍,毫不犹豫的挡在了花堇和邪物山狮中间...
具体过程...已经不重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和邪物的战斗,没有丝毫悬念,花峣只记得自己全身都在流血,力气也跟着鲜血一起流出了体外。
眼睛被抓了一下,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了。
只能看到一个张牙舞爪的巨大黑影。
鼻子还能清楚的嗅到浓烈的血腥味,耳朵也能听到花堇惊恐的哭声。
他依旧在挥动木棍,全力反抗。
意识逐渐模糊了。
或许连那邪物都想不到这个不过十岁的小男孩能在自己的尖牙利齿之下坚持这么久。
花峣努力抬眼,想要看清邪物的所在,然而这时,只觉得一阵劲风擦着自己的脸颊吹了过去,眼前闪过一阵金光,紧接着,刚刚还凶残无比的山狮邪物发出一声哀嚎,它巨大的身躯突然向后倒了下去,痛苦挣扎起来。
在花峣眼中的模糊世界中,那支标枪却异常清晰。
一支金属标枪,枪尖没入了那邪物山狮的眼眶中,露出眼眶的枪身篆刻着华丽的纹路。
散发着让人感到希望的金色光芒。
奇特的金焰自枪身上熊熊燃烧,大量黑色灵粒子正随着金焰的燃烧从邪物的眼眶流出,邪物似乎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全身都在痛苦中痉挛。
它尽全力地甩动脑袋,竭尽全力地想要把那铁标枪从自己眼眶里甩出去,可那标枪是纹丝未动,像是生了根一样的牢靠。
猛烈挣扎了一会儿,邪物山狮突然一顿,它用尚且完好的那只眼睛惊恐的望向花峣的身后,随后忍着灼骨之痛两步一跌的朝反方向开始逃窜,好像是看到了比起那金焰灼烧更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在逼近。
山狮逃远了,花峣也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无法自持的向后倒了下去,不过他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被抱住的瞬间,浓烈的土烟味立刻让花峣即将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睁开眼,看到的是老猎头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以及他那悲悯的目光。
他看了看邪物逃走的方向,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花峣...
花峣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
已经不再疼痛了...花峣只只是觉得很累,很困,他就这么在老猎头的怀抱中沉沉的睡了下去...
至于那只大邪物是如何悄无声息潜入了村子,又是如何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悄悄溜出去的,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猎头只是进一步下令增强了村子周边的防御,并在那段时间内禁止任何村民外出。
时至今日,再也没出现过邪物闯过前哨防御的情况,那邪物山狮也不见了踪影。
邪物生性贪婪,内部互食也并不罕见,想来,大概是被其他邪物分而食之了。
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花峣一直在做同一个梦,花峣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梦。
在梦里,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除了这些被闪光的粒子勾勒出的人体轮廓。
看大小,这应该是一个孩子的身体轮廓,轮廓内,那是曾经在花堇的医书上见到过的完整的人体脉络图景,此时,这副内景中的血脉与灵脉都出现了多处损伤,不断有灵粒子从破损的缺口处入到外界的黑暗之中,直至消失不见,丹田处那接近于榆钱大小的光点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在这期间,不时会有来自外界的柔和的药性灵粒子自破损处流入,它们很大程度上帮助自己维持了源灵力的完整,并试图修复生脉的破损,但没有用,修复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破口恶化的速度。
那些就连他的“梦境”,也随着生脉的不断衰弱而暗淡下去,直到某一次的中断之后,构成内景的那些灵粒子开始解体,流入那虚无的背景之中,花峣想要抓住那些逃跑的小精灵,可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花峣突然感受到无比凄凉,无比恐惧,似乎是自己正在一步步的走向一个无法逃脱的深渊之中,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就连眼前这一片虚无都在逐渐破碎。
他觉得自己正在消失。
内景很快彻底崩坏,茫茫虚空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榆钱大小的光点,但连这光点都在迅速暗淡下去,然而,就在那光点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那一刻...
原本已经接近完全熄灭的榆钱光点突然放射出一丝金色的光线,就像是那光点的内部有一个更强大,更有生命力的存在想要破壳而出一样,破壳而出的光线越来越多,直至最后一丝暗淡的死寂也重新焕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辉,一个金色的跳动着的光点,它照亮了已经没有灵粒子流动,完全干枯了的内景,光芒变得愈加耀眼,而那些金色的光线竟然发生了弯曲,它们不断重构,组合,似乎是在原本已经枯涸的生脉根基之上构建出新的生脉,这时,许多外来的药性灵粒子也找到了机会,迅速介入了这场盛大的重生,使得内景脉络的构建更加快速。
直至,一副以金色光点为核心的,金色光线作为生脉的新生内景脉络诞生了。
金色光点在完成了重构的使命之后便迅速暗淡下去,直至变成了一个榆钱大小的光点,金色的内景脉络也随之褪色,如此一来,这副新生的脉络基本已经与原先的脉络无异,只是那些生脉上的缺口已经恢复如初,像是从来没有受过损伤,那金色的光点也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而随着灵脉的重筑,一些本不属于他的记忆也随着那金色光点一股脑儿地灌入了他的脑海中。
是梦吗?为什么这感受这么刻骨铭心呢?
那是许多碎片化的,不完整的记忆,记忆中的场景都很陌生,但又...说不出的熟悉。
上一息,他在破落的茅草屋里拾柴做饭,下一息,他又出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锦衣玉食。
他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有时是襁褓婴儿,有时是耄耋老者。
可无论是个片段...
无论记忆是长是短,无论是什么性别,无论穷困潦倒还是荣华富贵,在他的身边,永远都有这么一个人陪着。
他看不清ta的样貌,看不出ta的性别,也看不出ta的年龄;他只能看到ta模糊的身体轮廓,他只知道...无论自己是何种境遇,ta都永远会陪在自己身边,包容自己的所有。
自己遇到再大的困难,ta都会在背后默默的支持自己,无论是再大的风浪,有ta在自己身边,都会有风平浪止的时候。
只要是待在ta身边,他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他不知道ta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的丈夫,还是自己的父母,兄弟。
但ta总是和自己关系最亲密的那个人。
如果硬要打个比方的话...花峣觉得他们俩就像是人类和大地一样。
无论是移山填海,还是安居乐业,人类无论进行何种活动,都有大地在包容着他们。
无论是致命的瘟疫,还是自然的浩劫,无论是何种灾害,无论人类受到了怎样的摧残...
只要大地还在,人类便总能像那荒原野草,春风吹之又生,露水沾之即发。
只要大地还在,人类就能不断繁衍,生息不灭。
他依赖着ta,就像人类依赖大地,他深爱着ta,就像人类深爱着大地...
然而,每一段记忆都会在播放到一半的时候发生剧变...
“他们”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之中。
“他们”人多势众,手持着刀剑,火把,口中高喊着“异类”,“邪物”。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他们背对着强烈的阳光。
他们站在自己触碰不到的高处。
“他们”冲过来,不由分说地破坏,烧毁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想要阻止,但是他根本没有与这么多人抗衡的能力。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点点的践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毁掉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然而这还不算完,他们甚至...还夺走了ta...
ta在他面前被折磨,被奸污,被杀害,被蚕食...
而他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面前。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又要如何与手执凶器的“他们”对抗?
他只能绝望的哭喊,嘶吼...
他愤慨,他悲伤,他绝望,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知道这并不是他自己的记忆,但是他却能清楚的感受那排山倒海朝他袭来的绝望。
直到一把明晃晃的屠刀砍向自己的脖颈,画面随之一暗,但下一段记忆又会马上重现在他面前,ta又一次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后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在他面前被毁掉。
而他自己,也同样会终结在“他们”的手中。
在幸福与绝望的轮回之中,在欢笑与哭泣的变换之中,他逐渐麻木了。
这记忆碎片轮换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而ta的相貌竟逐渐变得清晰了...
直到某一刻,他终于看清了ta的样子。
这一段记忆中的,ta的样子。
是花堇,如花儿一样柔弱,美好的女孩子,正站在一片鸟语花香的空地上。
美丽的姑娘正朝着他露出一个让周遭花儿都黯然失色的微笑。
然而,一只巨大的黑毛山狮,正从她的背后缓缓靠近她,山狮的表情贪婪无比,腥臭的口水正顺着下颚的毛发滴落到地面...
一双猩红的兽眼正倒映着这个美好的女孩子。
天空的阴云随着山狮的靠近笼罩而来,霎时间,原本鸟语花香的环境骤然变得阴森,恐怖...
他想提醒花堇,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出不了声,而花堇也像是一点都没察觉,只是对花峣笑着。
直到那山狮的脑袋都贴上了花堇的脊背,锋利的犬齿闪着森森寒光,缓缓贴近花堇娇嫩的脖颈。
花峣几乎已经能想象到下一刻的场景——
花堇脖颈撕裂,目如死灰的躺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