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谷地,位于乌幕山脉南端,世称为南谷,谷地四面环山,其势险峻连绵,山环仅有一处缺口,由此可通往南舵,山环之内则地势平缓,生有奇树怪竹,飞禽走兽,别有洞天。
金乌神鸟挥舞着燃火的双翼缓缓从天际线飞升而起,将远处山雾缭绕的天际线染成了璀璨的金色。
是黎明时分。
阳光被树冠剪得细碎,斑驳的洒落到山间的落叶之上。
一只小松鼠离开了栖息的树洞,轻盈的跃到地面。
饿了一夜的它准备冒着被捕食者发现的风险去地面寻找食物。
落地后,它直起身子,竖起耳朵,黑亮的小眼睛四处环顾,正用全身感官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在确定附近没有任何危险后,这才在铺满了落叶的山间小道上寻觅起来,它轻跃着前行,粉色的小爪子翻动落叶,希望在任何掠食者发现它之前找到一颗肥美的松果。
小松鼠鼻翼扇动着,一边爬动,一边寻觅,并未发觉危险的存在。
这时,这小生灵忽地一头撞上了根坚硬的柱子。
以为是撞上了棵树,它愣愣的抬起小脑袋,而这棵“树”也低下了头。
小松鼠看到了一双褐色的眼睛。
锋锐,冷冽,那是掠食者独有的眼神。
哪是什么树?这可是整个南谷最凶悍,最危险的掠食者!
小松鼠发出一声惊嗥,随后一溜烟的窜上了最近的松树,短短两三次呼吸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树冠之中。
少年猎人看着小松鼠消失,随后又将目光移回到了这条山间小路上。
这显然是由于野生动物不断从此经过,经年累月方才踩踏而出的小路。
而路边这丛生着荆棘的高灌木丛,自然就成了猎人的绝佳伏击地点。
路边的树杈上偶尔可以看到脱落的毛发。
白棕色,短绒毛,多交错成团,毛发还很新鲜。
毛发的主人不久前刚在路上经过。
猎人当然认得,那是大雄鹿的毛发。
大雄鹿,并不是指体型壮硕的雄性鹿,而是一个生活在南谷地区的物种,因其体型较大,且雌雄均会生角而得名。
这种鹿皮可制衣,骨可入药,肉味鲜美,是最上乘的猎物。
为了捕获一只大雄鹿,他已经在这灌木丛里埋伏了相当长的时间。
耐心...是猎人最需要具备的素质之一。
他拿出一块肉干放到嘴里,费力地嚼着。
虫豸顺着衣领爬进他的兽皮衣物,在脖颈上吸食鲜血,尖锐的枝干划破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疼痛尝试消磨他的意志,然而他并不在乎。
口中嚼着肉干,猎人的精力已经集中到了自己的感官上。
安静了许久...
耳畔只能听到婉转的鸟啼,稀稀拉拉的风吹树叶响。
直到手中那块坚实的肉干已经吃完,小路上依然没有动静。
从昨夜到现在,除了方才那只小小松鼠,他甚至不曾见过几只活着的野物。
“难道都被邪物吃干净了不成?”猎人有些急躁...
他的嗅觉很敏锐,然而除了小路上残留的,老旧的腥臊气息,再无新鲜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子。
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附近依旧没有野物接近。
肉干马上就要吃完了,水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口。
猎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晃晃腰间的水袋,清冽的水流与皮袋相撞的声音如此诱人。
然而他必须克制饮水的欲望。
他将手从水袋上拿开,暗自摇了摇头。
这是最后一口水了,要留着。
他越来越焦急了。
仅剩的补给只能支撑到今天正午。
若是在正午之前捉不到优质的猎物,那么即便是再怎么不甘心,也该回去了。
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深入山林独自狩猎,这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是最最愚蠢的行为。
“留得慕山在,不怕没肉吃。”
这大概是每个南谷人都会学到的第一句谚语。
但是猎人并不想就这样放弃。
他已经在山林中穿行了一天一夜,这才找到了这一处绝佳的伏击地点。
当然了,仅仅是这样并不足以让猎人如此执着。
昨天,这猎人的第15个生辰。
南谷没有庆生一说。
但作为一名猎人,这第15个生辰日,便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
猎头爷曾下过死命令——15岁以下的猎人在踏入山林狩猎时,需得有一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陪同。
而其15岁的那天,则要放其独自进入深林进行一次狩猎。
利用其学到的知识与技巧来捕获一只足够危险的猎物。
以此展示自己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实力与勇气。
只有这样,老猎人们才能认可自己,承认自己已经具备了拿起标枪,成为猎人的资格。
承认自己能够站在猎人的队伍之中,从此作为南谷最强大的那批人而存在。
然而...
山林何其凶险,猎人和猎物的身份随时会调转。
据说,十个人参加成人礼,这其中能完成任务,完好返回的,也就只有两三个。
如果死在山里,倒好一了百了,但若是空着手灰溜溜的逃回去...
那么...这猎人的生涯,也便要宣告结束了。
此时的猎人就不再是猎人...反而会沦为全村上下都看不起的“老鼠”。
因为老鼠是山林中食物链最底部的存在,它们见到其他的野兽,便只有逃跑的份。
这是对任何一个雄性动物来说,都是比死亡更严重的惩罚。
少年猎人当然不甘心去当“老鼠”,他想让猎人同僚们看看,更要让老猎头看看...
自己能捕捉到最好,最危险的猎物!
...
然而所剩无几的补给已经不得不让少年猎人去考虑自己最不愿面对的问题——
是冒着生命危险孤注一掷的继续打猎...
还是趁着补给足够支撑自己回程之时,尽快折回去呢?
他不想当老鼠,但也更不想死。
他一边留意着附近的风吹草动,一边艰难思考...
这时,猎人的鼻子动了动...
赞美女娲娘娘!
机会,这便由着他的心意来了..
猎人从附近的草木清香中捕捉到了一丝新鲜的腥臊气味。
有野物正在接近!
猎人很激动,他从皮背袋中抽出一支标枪握到了手中,同时将所有精神集中在了自己的感官之上。
顺着小道将感知铺展开来,隐约能察觉到阵阵骚动。
由远到近,一路上的枝头栖鸟受到惊扰,四起而飞。
猎人双眼涌动起奇特的白光,他的眼睛形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瞳孔放大,眼神变得更凌厉。
此时他的眼睛能如山鹰一般看到数里外的景象。
朝着骚动传来的方向放眼望去,他看到了一只毛色并不是很纯正的白色小狐狸正轻盈的穿行于灌木高草之间,那毛色白得并不是很纯粹,却依然与周围这方郁郁葱葱的天地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它身后不远处,一个体型比它大出数倍的黑影正穷追不舍,虽然体型巨大,但它的速度却还要比小狐狸更快,二者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距离猎人的伏击处也越来越近...
当二者的距离缩短到一定程度,黑影奋力跃起,直直扑向那只小小的狐狸。
巨大的阴影骤然将小狐狸笼罩其中。
后者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嗥叫,随即便被小山般的黑影压倒在地。
这追击的黑影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四脚兽。
它嘴长眼细,面目狰狞,比起一般的肉食性野兽,更多出了几分嗜血的疯狂。
是邪物!
猎人一眼便看清了四脚兽的本质。
邪物,这个名词常出现在这村子里的老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的故事中。
但不像是其他虚构而出的名词...
邪物,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无处不在。
任何游荡在山间的野生动物,都可能会转变成邪物。
这时,野物体型会增大,体表会生出一层漆黑的毛发。
其力量和体型都会提升到原来数倍不止。
但是只有如此的话,邪物的“邪”字尚且没有体现出来。
化成邪物的小小松鼠,会敢于向南谷食物链顶端的山狮发起进攻...
所有的邪物,都会丧失野生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和固有的谨慎,像是陷入无止境的饥饿中一般,疯狂捕食视野范围内的一切活物。
就像是邪物们抛弃了所有身为野生动物的生存本能,只留下了疯狂的进食欲望。
这样的特性,注定了猎人们难以正面与其对抗。
他见过三名经验丰富的猎人对付单独一只入邪的狸子,结果是两伤一死。
若非支援及时赶到,免不落得全军覆没。
在这个当口,眼前出现了一只邪物。
猎人心惊,但同时...也有些窃喜...
放眼南谷,还有什么是比邪物更危险的呢?
如果能猎杀一只邪物,那可是比抓一只大雄鹿回去还要威风!
但是...那可是邪物呀!
据说南谷所有活物之中,邪物最钟情的便是两足行走的人类。
那些关于邪物的恐怖故事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的传闻。
少年猎人并不觉得自己能单独对付邪物。
要趁着这邪物还没发现自己,赶紧逃跑吗?
...
只见那邪物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按住自己的猎物,丝毫没有在意周遭的异动。
它也不会在意周遭的异动。
因为对邪物来说,进食,比什么都重要。
这种入邪的生物对于进食的狂热,甚至要大过自己的生命。
邪物那猩红的瞳孔倒映着正在拼命挣扎的小狐狸,露出锋利的犬齿,急不可耐的便朝着小狐狸的颈部咬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的灌木的阴影之中突然飞出一支削尖了的木标枪...
劲风呼啸而来,精准而凌厉的刺透了野兽的脖颈。
野兽嘶吼着倒了下去,抽搐着在地面上挣扎,鲜血汩汩的从伤口涌出,很快就形成了一片血泊。
看似是造成了致命伤...
猎人继续待在灌木丛后观察着。
邪物的生命力可是如其食欲一般的旺盛。
果然,那黑毛野兽在挣扎了一会儿后,竟颤颤巍巍地重新爬了起来。
它转头望向这片有猎人藏身的灌木丛,已经察觉到了其中散发出的人类气味。
邪物怒吼,随即朝着猎人猛冲过来。
此时它半边身子已经被鲜血浸透,脖子上还插着一杆标枪,奔跑姿势很扭曲,但速度却一点不减,看上去极其诡异。
这是搏命的反扑。
看着这样一只浴血的猛兽朝自己扑来,初出茅庐的少年猎人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在邪物扑来的瞬间,猎人这才找回了知觉,他暗道不好,俯下身子就地一滚,有惊无险的翻出了灌木,而邪物则是一头扎进了灌木之中,发出一阵恼怒的嗥叫。
失去了掩体,猎人瞬间暴露在了空气中。
他咽下一口唾沫,从背袋中拔出一支木标枪,紧盯被灌木缠刺住,正在奋力挣扎的邪物,慢慢往后退。
除了掌握具体方法的猎人,大概没有什么动物一头扎进这种名叫“铁藜棘”的高灌木后还能毫发无伤的走出来。
那尖利的倒刺会牢牢地挂住他们的毛皮,稍一挣扎,都会疼痛难忍。
然而...邪物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只听“刺啦”一声,邪物终于从铁藜棘中脱身了——代价是半块头部皮肤。
粉色的血肉,白森森的头骨。
猎人见此只觉得一阵反胃。
邪物甩了甩脑袋,仰天怒吼一声,调转方向再次朝着猎人冲来。
受伤了,邪物只会更凶猛,更疯狂。
对邪物来说,更重的伤势,会带来更深重的食欲!
它势要将眼前这个鲜活的人类撕碎!
在这种情况下,猎人不认为自己跑得掉,他只能紧紧握住手里的标枪,全力运转自己的视觉。
邪物泰山压顶般扑将过来,这一刻,时间的流速在猎人眼中却分明放缓了...
他的眼睛...闪烁着些微的金色光芒。
就是现在!
手,标枪,邪物的脑袋连成了一条直线。
瞄准邪物双眼正中间的那块黑色毛发,猎人将标枪奋力刺出。
这一击腰马合一,破釜沉舟,猎人毫无保留地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邪物自身扑来的惯性与猎人反刺的力道相冲,锋利的标枪直接将其头颅生生贯穿...
然而就算是这样,邪物的身体也依旧没有停下。
它抽搐着,在标枪已经刺透头颅的情况下,居然在顶着身体,顶动被串在标枪上的脑袋,继续向前挪动着。
越来越近,猎人的手已经能触及邪物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
但是猎人也能感觉到...它的力气越来越小了...
“嗷...唔...”
嗓子里传出几个若有若无的音节之后,邪物彻底不动了。
它那血色的双瞳失去了所有光彩,但却依旧倒映着少年猎人的脸,正诉说着其对于血肉的热切渴望。
“呼...”猎人长出一口气,松开了紧握着的标枪。
头颈插着两根标枪的邪物终归倒地。
鲜血汩汩从头颈的伤口流出。
而猎人则是无力的呆坐到地面。
成功了?他杀掉了一只邪物?
猎人有些难以置信。
他看到了邪物凹陷下去的腹部,知道它应该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邪物长时间不进食,生命力势必会减弱。
否则即使是这穿透头颅的一击,恐怕都难以将其彻底杀死。
邪物受伤越重,攻击的欲望越强,这一击耗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若是不能杀死它,自己便是凶多吉少了。
眼前的四脚兽,是一种被南谷猎人称为“狸子”的野兽。
通常情况下,狸子的体型只会比寻常的家犬稍大一点,毛色多为土黄或灰色。
它们通常是五六只至十余只成群一同活动。
这种野兽生性狡猾,单只狸子远远看到更强大的掠食者便会第一时间逃开,避免与其正面冲突。
但若其成群捕猎,互相默契的配合,捕猎成功率则会成倍提高。
据一些老猎人所说,某些老练的狸子群体,集群捕猎的成功率在八成以上。
成群的狸子,可是连山狮都要绕着走的存在。
若是独自行走的猎人遇上狸子群,那便是凶多吉少了。
而稍稍多活过几个年头的狸子都会知道——
人类,这种两足行走,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生物,实际上是这座南谷之中最危险的“掠食者”。
即使是成群的狸子,除非是饿急了眼,否则远远的看到人类便会逃开。
大概只有化成邪物的狸子敢于正面袭击人类了。
邪物狸子倒在少年猎人脚下,它的体型比寻常的狸子大出数倍,漆黑的毛发让人不自觉地厌恶。
不多时,它的身上显现出了许多奇特的黑色粒子,这粒子极其细微,像是挤在一起的苍蝇蚊虫,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厌恶...许多黑粒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股黑气,像是一条黑色的小溪,汩汩地流向天际,直至消失在半空中。
随着粒子的流失,邪物的体型肉眼可见的缩小下去,漆黑的毛色也开始变浅,直至褪成了土黄色。
黑色粒子流尽,邪物狸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老猎人们说,这是邪物的“邪气”散去了。
至此,邪物总算是彻底死去了。
“赞美女娲娘娘。”少年猎人双手合十,微微抬头虔诚的向着女娲娘娘道谢,感谢她保佑自己的安全。
女娲娘娘创造了人类,她是大家的母亲,是南谷人最崇敬的神明,和南谷的任何一名猎人一样,少年猎人相信她就在天穹之上,默默保佑自己平安。
他心里升起一阵劫后余生的窃喜。
少年猎人有着小麦色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上稚气尚且未退,他身着一件鞣制的兽皮,一头沾满了枯枝败叶的蓬乱中长发随意的绑在脑后,一双眼睛,也是像野兽一般的明亮而机警。
南谷猎人的标准而粗犷的打扮。
然而他额侧那道一直延伸至眉毛的骇人疤痕,即便是在少年猎人并不算细腻的皮肤上也很是扎眼。
这是少年猎人与某只邪物搏斗过的象征,在猎人们看来,这是荣誉的勋章。
狸子,其肉味腥臊,皮毛质量也不好,骨头亦是酥脆不堪用,但作为彰显自身力量的猎物来说已经足够了。
狡猾的猎物难得,凶残不知死活的猎物更难得。
化成邪物得狸子恰好两方俱得。
然而在收拾起这只狸子之前,少年猎人先找到了那只被邪物狸子追逐的小狐狸。
它的后腿受伤了,甚至连正常站立都无法做到,只能瘫在地上哀哀叫唤,其中一只耳朵也同样被划伤,血流了半个脑袋,看上去可怜极了。
小狐狸绝对算不上漂亮,它很小,毛色也呈现出像是长期营养不良一样的枯黄,这样的皮毛没有什么观赏性,也没有什么实用性,不过,少年也并没有打算把这只小狐狸当作猎物。
南谷的猎人们认为他们所捕获的猎物都是女娲娘娘的恩赐,所以他们并不贪心,只拿自己应得的那一份,遇到的自然受伤的野兽,南谷猎人不会趁机将其猎杀,而是会将其带回村子照料,直至其痊愈后放归自然。
他蹲下身,解开腰包,取出了一些简单的药品帮助小狐狸进行最简单的外伤处理。
这小狐狸似乎颇有几分灵性,像是知道少年没有恶意,并不挣扎,任由少年为自己搽药,包扎,黑亮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正倒映着眼前的少年猎人。
包扎完毕,少年拭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小心的将小狐狸抱起,把它轻轻放到了自己腰包中,这才回过头去扛起了那只死狸子。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少年痛快的饮尽了水袋中的剩下的水,背着一只体型不算小的狸子开始在山间快速穿行,按着自己的记忆踏上归途。
虽然沿途的景色很陌生,但依靠过人的嗅觉,猎人已经牢牢记住了来时的路。
他知道,这猎物足够让老爷子大开眼界了。
虽然有所负重,但少年的步子异常轻盈,他情不自禁的哼起猎人间传唱的小曲,曲调异常欢快,整片山林的鸟儿都仿佛在为他伴唱。
微风带来了阵阵花的馥郁,无论是对这片山林还是对这个名叫“花峣”的少年猎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