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覆水难收。”徐凤鸣却不愿意再看他:“事情已成定局,你走吧,不要去为难郑琰。”
赵宁愣愣地站在原地。
此时天际乌云散去,漫天星河璀璨,银河如练横跨天际。
月光被窗棂分割成无数道银白的光束,斜斜地跨过窗棂,落在窗台上。
一如那年春日,桃花烂漫的夜晚,他站在黑暗里,看着面容清秀的少年提着对着他微笑。
“是你的吗?实在对不住,我还以为是没人要的。”
赵宁闻到了少年身上醉人的桃花香,似乎也醉了。
大概那夜桃花酿格外的醉人,赵宁这一醉,便是十载,再也没醒过来。
他不想醒、也不愿醒。
这次徐凤鸣没有再走,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走不出大梁城。
只好留在驿站养伤。
“怎么样?”郑琰则像条狗皮膏药一般时时刻刻粘在他身边:“你原谅他了吗?”
徐凤鸣无奈地看着郑琰:“你一天到晚真的就没点别的事干了吗?”
郑琰没骨头一般躺在廊椅上,两只脚交叉搭在栏杆上,枕着双手斜过脑袋去看徐凤鸣:“有啊,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
“相比于我,我觉得你的王子殿下更需要保护。”徐凤鸣说:“我一介庶民,没什么好保护的,倒是你家王子才需要贴身保护。”
“此言差矣。”郑琰笑道:“公子有所不知,王子殿下这几年除了找你,只干过一件事。那就是没日没夜地习武,他的功夫如今怕是不在我之下了,不需要我保护了。”
徐凤鸣:“怪不得呢,我说怎么再见到郑先生的时候,先生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办法啊。”郑琰啧了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以前可以仗着他打不过我不听他的话。现在就不成了,要是再不听话,他真能宰了我。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公子,你知道的,我是个惜命的人。”
“这倒是的。”徐凤鸣不无嘲笑道:“郑先生逃命永远是最积极的。”
他指的是几年前,灵山外的洛河水决堤的事。
“那可不。”郑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嘛,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枉为人子了。公子,外头风大,你还是进屋里去吧。”
“不碍事,”徐凤鸣说:“今日天不错,晒晒太阳挺好的。”
郑琰身子一扭,从廊椅上站起来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拿出一张薄毯来盖在徐凤鸣身上:“公子,你就是我的命,你可得保重身体。”
“不要动不动就说这种话,”徐凤鸣说:“我会乱想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郑琰贴心地把薄毯给徐凤鸣盖好:“只有你好了,王子殿下才能好,王子殿下好了,我才能有命活。公子,你知道的,我是个惜命的人。”
徐凤鸣:“……”
徐凤鸣终于占了一次下风。
他在这驿站养了大半个月伤才好得差不多,这段时间赵宁每日都来。徐凤鸣却始终不冷不热的,既不疏远也不亲近,也再也没有提起过姜黎的事。
赵宁每次好不容易找点话头想跟他说话,都被他三两句顶回去了。
时间久了,郑琰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公子,我觉得我家殿下其实挺可怜的。”
“嗯。”徐凤鸣说:“你可以心疼心疼他嘛。”
于是郑琰不说话了。
徐凤鸣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于是趁着这个黄道吉日走了。
他本来打算跟赵宁道个别的,谁曾想卫王将赵宁请去了王宫。
于是徐凤鸣只得让郑琰跟秦川代他向赵宁道别。
秦川见他要走,忙道:“公子,你还是等殿下回来亲自向他道别吧。”
“不了。”徐凤鸣说:“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等殿下回来,大人代我转告就行。”
他说完就走,秦川拦也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你怎么也不帮忙拦着点?”秦川看看徐凤鸣的背影,又看看郑琰:“就这样让他走了,一会儿王子殿下回来怎么交代?”
郑琰:“我的秦大人,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这徐公子吗?他要走连殿下都不敢拦,你我能拦得住?”
徐凤鸣骑了一匹快马出了大梁城,然而一出了大梁城,他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放眼望去海阔天空、天高地迥,他却一片茫然找不到方向。
徐凤鸣骑马伫立在原地,良久,他一扬马鞭,赶往宋国。
大概每个在外的游子,在茫然无措的时候,第一个想起了总是自己的家乡,总是在家里等着他们归家的父母。
徐凤鸣一路往东南方疾驶而去,他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洛阳。
时隔数年,原先的洛阳城已经成了一片平地,安静地躺在原地。
原本乱石林立的废墟上已经长满了茂盛的野草,藤蔓纵横交错覆盖在洛阳城的废墟之上。
草丛中开出各色野花,偶有蜂蝶随香,在花丛中上下飞舞。
废墟罅隙中,伫立着婴儿手臂粗细的枫树苗,只是树干和枝叶都被藤蔓覆盖在了阳光之下,常年见不得光,于是格外的脆弱。
突然,一只白色的蝴蝶翩跹而上,停在缠绕在枫树枝的藤蔓上。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随即又被神秘的力量吸回天际。
时间仿佛逆行,漫天黄叶纷纷飞舞,又神奇地回到了枝头。
花朵凋谢后又重新绽放,树叶由黄转绿,时光在这一刻变幻莫测,无数的景象快速掠过,仿佛回到了千百年前。
“当——”
城门高处悬挂的巨钟钟声婉转悠扬,余音百里。
城门洞开,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整个洛阳城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雕栏玉砌、巍峨壮观的宫殿威严地矗立在洛阳城中,宫殿飞檐层叠、绵延不绝,檐角上的铜铃发出悦耳的轻响。
花园里,雨滴露珠从花头滴落,从翠绿的叶子上滑落。
庄严肃穆的士兵穿着铠甲,手持兵器守在宫殿外。
姜黎负手而立,站在王宫的宫墙上,温柔地对着他笑。
远处的灵山上,一片树叶悄然脱离枝头,打着旋落在一处静止的小水洼中,发出一声轻响,激起阵阵涟漪。
眼前的事物再次破碎、重组,漫天的飞灰、王宫外声嘶力竭的喊杀声、逃命的宫女、郑琰钉在姜黎手臂上的匕首、灵山外决堤的洪水……
“轰——”
紧接着是那震耳欲聋的巨响……
徐凤鸣静静地伫立许久,最后转身,他没有再去安阳,直接奔向了宋国。
他一路上没做停留,直接回了宋国。
这一路出奇的顺利,沿途没遇见什么山匪,他不到半个月便回到了宋国。
徐凤鸣骑着马到了长离山庄。
“吁——”
他勒停马,牵着马上前,跟守门的小厮大眼对小眼好半晌,那小厮才认出他来:“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小厮当即又哭又笑,连滚带爬地跑进庄子里去禀告徐执,都顾不得他家少爷还自己牵着马在门口站着。
“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小厮一边喊一边往里跑,跑过影壁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徐凤鸣:“……”
徐凤鸣无奈地看着那小厮的背影,只好自己将马牵去后院,这才去前院拜见父母。
他几年不回来,这一次瞧见父母,见他们的面容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徐凤鸣心里一疼,眼圈蓦地红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孝,如今到了自己这般年纪,不但毫无建树,还要让父母替自己担心。
“孩儿不孝,”徐凤鸣跪在地上:“让父亲母亲担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张昭擦着眼泪,一把将徐凤鸣搂在了怀里。
“昭儿,他都这么大了。”徐执站在一旁,眼圈虽然也红了,但到底还是摆着一家之主的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徐母仿佛没听见一般,理也不理徐执,徐执又说:“你瞧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料想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先让他去换身衣服再来回话。”
徐母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徐凤鸣,用手绢按着眼角,让徐凤鸣先去换衣服。
徐凤鸣这才拜别父母往自己院子走去。
“少爷——!”
徐凤鸣脚还未跨进院门,先听见一声声情并茂的“少爷。”
他顿住脚,一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兜头扑来。
徐文狗屁膏药一般扒在徐凤鸣身上,涕泗横流:“少爷!太好了少爷!你没死!呜呜呜呜……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
徐凤鸣:“……谁告诉你我死了?”
“你几年没消息……”徐文趁机将鼻涕抹在了徐凤鸣身上:“我们怎么都寻不到你的消息,都以为你……”
“不过现在好了!”徐文猛地放开徐凤鸣,满脸欣喜:“少爷你回来了!”
徐凤鸣往院里走,徐文哒哒哒地跟在他身旁:“少爷,热水已经备好了,你先沐浴吧。”
徐凤鸣沐浴更衣出来,这才想起来问徐文:“你当初怎么走的?”
“我一直记着你的指示,”徐文说:“一察觉安阳可能有变动,就带着他们回来了。
少爷,你不知道,我刚跑出安阳不久,就遇到了赶往安阳城的军队!我带着他们在我们时常落脚的山洞里躲了几天,这才避开那些军队。
老天保佑,幸好我机灵跑得快,一见风头不对就带着他们跑了,要不然少爷你就看不见我们了!”
“聪明。”徐凤鸣赞赏道:“大家都好吗?”
“都挺好的,只是……”徐文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徐凤鸣,欲言又止道:“当时商陆跟花夫人死活不愿意走,要留下来跟先生他们守城,所以……”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徐凤鸣说:“你不必有心理负担。”
徐文听见这话,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一个时辰后,徐执让人来叫徐凤鸣去饭厅用饭。
吃了饭,徐凤鸣回院子里休息。
他进了院子,进了房间,亲手泡了两杯茶:“辛苦你了,跟了我这一路,下来喝杯茶吧。”
他话音刚落,郑琰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上跳了下来,他笑嘻嘻地从窗户外爬了进来:“公子好意,那我便不客气了。”
徐凤鸣:“辛苦郑先生这一路替我扫清障碍,杀了多少土匪?”
“不多,”郑琰端起茶,一口闷了:“才几百个罢了,我一贯就是做这活的,早就习惯了。”
徐凤鸣提起茶壶又给他续了一杯:“你家殿下呢?”
“这我可不敢说。”郑琰瞅着徐凤鸣给他续茶。
徐凤鸣:“他除了让你跟着我,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徐文突然推开门进来了,瞧见郑琰,当即大喊起来:“郑先生!”
郑琰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徐文风一般卷了过来:“赵公子呢?他没来吗?”
“他有事情。”郑琰笑道:“暂时来不了,不过要不了多久便能来了。”
徐文:“少爷!我这就去给郑先生准备上房!”
“不用了,”徐凤鸣说:“郑先生一会儿还有事。”
“是吗?”徐文看向郑琰。
郑琰没吭声,只对着徐文笑。
徐凤鸣:“徐文,你去给先生准备两坛上好的越酒,一会儿给郑先生带着路上喝。”
支走徐文后,郑琰捂着胸口,期期艾艾道:“公子,你厌弃我了吗?”
“先生多虑了,先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怎么可能厌弃先生?实不相瞒,”徐凤鸣嘴角含笑看着郑琰:“我想请先生帮我做件事。”
郑琰:“公子,麻烦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受不了。”
徐凤鸣:“……你这油嘴滑舌的功夫都是跟谁学的?”
郑琰挑了挑眉,反问道:“公子不喜欢吗?”
徐凤鸣:“当然喜欢了。”
“喜欢就好。”郑琰说:“公子,你可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为难我。干活事小,反正我已经被那姓赵的当驴使唤好几年了,早习惯了。可他给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你若是出点事,他不得弄死我?”
“放心吧,我在自己家,出不了事。”徐凤鸣淡定地说:“何况就算有刺客要来杀我,也得先解决长离山庄外的士兵不是吗?”
郑琰:“……”
徐凤鸣看了郑琰一眼,示意郑琰喝茶,郑琰端起茶杯一口闷了。
徐凤鸣:“我大约看了看,最少两千人,可难为赵宁了,这些人他从哪弄来的?他不怕赵玦扒了他的皮?”
“放心吧,扒不了,”郑琰转着茶杯:“这人是闵先生想法子雇的,君上不知道。”
徐凤鸣:“……”
“老实说,公子,”郑琰忽然正经起来,徐凤鸣一看就知道他没憋好屁:“赵宁这王八蛋真的够意思,别说你了,就连我有时候都……”
“啪——!”
徐凤鸣瞬间扔了一个锦囊在郑琰怀里:“你是刺客,找人自有一套本领,我也没什么过分的事情请你帮忙,你帮我找到宋师兄就行。找到他,然后回来告诉我,我自有安排。”
郑琰伸手接住那锦囊:“就是那性情古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怪胎?”
“就是他。”徐凤鸣说。
郑琰想了想,一点头:“成吧。”
郑琰拿了那锦囊,起身,跃出窗外,几个起落就跑到了远处,犹如浮光掠影一般,眨眼窜上房顶,消失不见。
徐文这才慢悠悠地抱着两坛酒走进来,却不见郑琰人影:“少爷,郑先生呢?”
徐凤鸣:“走了,这酒先给他留着,他改日回来再喝。”
一回到家,徐凤鸣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
这几日每日闲来无事便看看书、写写字,日子过得无比悠闲惬意,跟在缥缈峰上一样自在。
只是闲暇之余,徐凤鸣还在考量,自己究竟还要不要去燕国。
他不知道卫国王宫那一剑究竟跟燕平有没有关系,不敢确定自己回去,那燕平能不能信任自己。
燕平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在卫国王宫被赵宁救走的事。
若是回去,就要面临着燕平的怀疑和揣测,可若是不回去,那他就得打破原来的计划,重新选一个国家了。
可现下几个国家中,卫国已成颓败之势,宋国更是国小兵弱,而且还一直被楚国辖制着,表面上看是一个国家,其实是楚国的附属国。
要想扶持宋国,首先便要想办法扩张国土,可问题是楚国能任由宋国扩张国土吗?
徐凤鸣这段日子也分析过卫国的情况,那老卫王年纪大了,估计也察觉到了卫国早已不复当年,为了不让卫国灭国,不惜跟昔日的宿敌结亲交好。
他不得不承认二十几年前的平川之战杀降,公孙止确实做了个灭绝人性、违背人伦道德、但却最明智的选择。
他不止彻底歼灭了卫国的有生力量,更是在心理上给卫国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杀的不止是俘虏,更是卫国人的斗志,让卫国人从此一蹶不振。
徐凤鸣在卫国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在王宫和大梁城都待过一段时间,不管是身为国君的老卫王,还是大梁城的老百姓,都呈现出一种神劳形瘁、力尽筋疲的疲态。
人没了也可以再生,军队没了可以再组,可一旦没了信心,那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