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卫国国君第一次见到徐凤鸣时也颇为惊讶,惊叹于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这几年那赵灵父子像疯了一般四处找人,甚至作出了只要能找到他那弟弟,愿意以黄金万两、以及五座城池为报酬。
各国之间曾经一度掀起过找人浪潮,人们争先恐后 ,包括各国国君之间都加入过替赵灵找弟弟的浪潮。
一方面是为了那五座城池,另一方面,大家都想看看赵灵这传说中的弟弟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赵灵父子以城池为报酬。
这卫国国君已经年逾古稀了,自从二十多年前平川之战大败后,他这些年便一直活在报仇的执念中。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卫国国力日渐衰弱,不但再无报仇的可能性,反而随时面临着亡国的风险。
或许是年纪大了,许多事情看开了,或许是为了保得卫国不被灭国。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将那血海深仇埋葬在心底,跟启国握手言和。
他虽然老了,但还没老糊涂。
何尝不知道隔壁的燕国打得什么主意?
还有那启国,更是一头养不熟的饿狼。
然而他也没办法,为了不让卫国败在他手里,他不得不这么做。
这次和亲,也是他一力促成的。各国之间都互有暗线,启国那边赵灵有多抗拒和亲,他也是知道的。
想他泱泱大国,想他堂堂卫王,居然有一天会沦落到靠女儿和亲来不让自己亡国,这简直是将老祖宗的颜面都丢尽了。
这徐凤鸣来时,他还是有点高兴的。
如果这人真是那赵灵的弟弟,那么自己帮他骨肉团聚,或许日后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也会得到善待。
他原本打算立即通知启国,然而被那个找到徐凤鸣的卿大夫拦住了:“君上且慢,臣认为现在不是时候。”
卫王不理解:“为什么?”
“臣在想,倘若这人真是那王子灵的同胞弟弟,通知他们来了倒还好。”田大人说:“可若是不是呢?他们大费周章来扑了个空,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卫王:“那依卿之见,该如何是好?”
田大人:“臣认为,不若等到那赵灵亲自来定亲,到时在那宴席上,适时地将那人带到那赵灵面前。若是那人真是赵灵要找的弟弟那自然是最好的,倘若不是,那也无关大碍。赵灵再不高兴,也不至于在宴席上给咱们难堪。”
卫王思忖片刻,同意了田大人的建议,特意在王宫内拨出一间院子给徐凤鸣,让他住着。
徐凤鸣蒙着眼,每日无所事事,不知不觉在王宫里过了一个多月,眼看着启国使臣快要到了,刺杀计划也要实行了。
这一个多月来,他有意无意打探过赵宁,却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原本怀疑赵宁是卫国王室,隐姓埋名去安阳京麓学院上学,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可……
赵宁不是卫国王室,又会是什么人呢?
徐凤鸣隐隐约约,想过他会不会就是赵玦与那歌姬的儿子?然而他一想到赵宁每次提起启国和赵玦时的态度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而且——赵宁说他是卫国人,徐凤鸣相信,他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面骗他。
想到这里,徐凤鸣又觉得有些好笑。
找到赵宁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姜黎,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苏仪,两个人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这场梦,早就散了,偏生他还固执地不愿意醒过来。
“公子。”
耳朵边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这侍女瞧他一个人坐在殿外不动,询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没什么,”徐凤鸣笑了起来,他嘴唇温润,双眼蒙着白布,显得鼻梁格外的挺拔。笑起来时脸上还有一个淡淡的酒窝,格外的醉人。
即使蒙着眼,那侍女还是看呆了:“公子生得真好,只是……”
徐凤鸣笑着接了她未曾说出口的话:“可惜了是个瞎子。”
那侍女反倒不好意思了,小脸蹭的一下红了:“公子,我听说启国使臣已经进大梁了,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的家人了。”
徐凤鸣笑道:“我知道了。”
侍女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奇怪:“公子……你……不开心吗?”
“开心。”徐凤鸣说:“只是……太久不见他们,有点紧张。”
“紧张是对的。”侍女道:“日后公子便能跟在家人身边,再也不用受苦了。”
“借姑娘吉言了。”徐凤鸣笑了起来。
几天后,卫国跟启国议定亲事。王宫大摆筵席,徐凤鸣在偏殿等着,隔着蒙眼布,听着正殿歌舞升平的声音。
忽然,他听见隔壁殿的歌舞声突然停了,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
卫王挥手,示意表演歌舞的舞姬退下,他看向赵宁:“今日除了咱们两国交好,缔结良缘,原是还有一件喜事,要向王子道喜。”
赵宁纹丝不动地坐在案几后,看也不看卫王一眼,自顾自地喝酒。
最后还是坐在赵宁身旁的一位使臣解救了台阶上的卫王:“不知君上所谓的喜事,是何事?”
“前些日子,我大梁突然流落来一名双目失明的公子。”卫王瞥了一眼赵宁:“说来也巧,那公子,竟然与殿下这几年一直寻找的公子有些相像……”
赵宁端酒的手蓦地一抖,酒杯里的酒立即洒了出来,溅到了他的衣袍上:“你说什么?”
“具体的事,寡人也不是特别清楚。”卫王道:“是田大人发现他的,还是由田大人向公子解释事情经过吧。”
那田大人起身,走至殿中,行礼后开始将自己如何遇见徐凤鸣,徐凤鸣如何落魄的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田大人:“只是那公子的眼疾是从何而来,臣实在是不知。”
“唉——说来也是可怜,”卫王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公子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他在哪?”赵宁的声音都在发抖。
卫王:“寡人将他……”
“他在哪儿?!”赵宁双目赤红,蹭得一下从案几后站了起来,被身旁的使臣按住了肩膀。
那使臣示意图他稍安勿躁,赵宁只得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使臣安抚住赵宁,随后道:“若真是如此,那我启国便是欠了君上一个大人情了,只是不知那人,现下在何处?”
卫王没料到赵宁会如此激动,吓了一跳,说话有些结巴:“寡人……把他安排在王宫别院了……现下……正在偏殿……”
赵宁还未恢复平静,凛冽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把他带过来。”
卫王当即示意,让人把人带过来。
不一会儿,偏殿的门被打开了,徐凤鸣脸上蒙着布条,侧过头去面向大门,殿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内侍走到徐凤鸣跟前,说:“公子,时间到了。”
徐凤鸣点头,从地上站起来,立即有两名内侍上前搀扶。
徐凤鸣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到正殿去。
卫王见徐凤鸣来了:“这便是那位公子了,公子……”
赵宁一看见徐凤鸣,呼吸一滞、心中一紧,他看见徐凤鸣脸上蒙着的那条白布时,心脏像是被人攫住了一般的疼。
他当即乱了方寸,不管不顾地起身走向徐凤鸣。
然而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浑身无力,这短短的几十步距离,让他走得无比艰难,险些摔了一跤。
徐凤鸣现在蒙着眼,自然看不见,不过经过两个月的训练,他耳力还是不错的。
他先是听见卫王的声音,随后便是撞击案几发出的声响,然后听见一个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公子,就是这个人了。”一名内侍道:“这就是你的亲人。”
他把亲人两个字咬得格外地重,显然是在提醒徐凤鸣,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只要能成功,那么不但可以杀了赵灵,还可以彻底把这个罪责嫁祸到卫王头上,彻底断绝卫国跟启国结盟的可能性。
徐凤鸣一动不动,他感觉到跟在自己身边的人退开了,另一个人在渐渐靠近。
启国使臣要提醒赵宁,预防其中有诈,然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让他根本来不及阻止赵宁。何况他看见赵宁看见那瞎子时便失魂落魄的,料想那人应该就是赵宁一直要找的人没错,于是没有制止赵宁。
赵宁好不容易走到徐凤鸣面前,他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徐凤鸣的脸颊,随后一把将徐凤鸣搂在了怀里。
赵宁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惶恐,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怀里抱的是真人,不是幻想。
他抱得很紧,用尽了全力,恨不得把徐凤鸣嵌进自己身体里,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几千个日夜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化为了实质,犹如千万条奔腾的河流裹挟着滔天的思念汇聚到了胸口,瞬间冲垮了赵宁所有的理智。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自己怀里这么一个人。
王座上的卫王瞧见这一幕,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人情没卖错。
赵宁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徐凤鸣,想问问他的眼睛怎么回事,他心中有千言万语的思念想要述说,然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竭尽所能地抱紧了徐凤鸣。
徐凤鸣倏地被人抱在怀里,这人力气极大,勒得他险些喘不过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人的怀抱异常的熟悉,像是……
然而他来不及细想,机会只有一次,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
现在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是最好的时机。
徐凤鸣微偏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在“赵灵”耳朵边轻声道:“王子殿下,对不起了。”
说罢,徐凤鸣袖口的匕首瞬间滑落,徐凤鸣握住匕首,手腕一翻,直接捅进了赵宁腹部。
耳边传来匕首刺破衣服的声音,随后,徐凤鸣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赵宁伤口处流了出来,温热的血液沾染上他冰冷的指尖。
他看不见,却感觉到那血液温暖了他冰冷的手指。
赵宁闷哼一声,没有松开徐凤鸣,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
徐凤鸣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一掌打在赵宁腹部。
赵宁当即吐了口血,仍旧没有松手。
“殿下!”
“来人!”
“有刺客!”
殿内立即大乱,一时间内侍、侍女喊作一团,争先恐后逃跑。
启国使臣一拥而上,朝赵宁冲去。
混乱中,郑琰冲了过来。
老卫王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徐凤鸣是刺客,当即大喊道:“来人!抓刺客!”
守在殿外的侍卫立即涌了进来。
徐凤鸣一击即中,预备逃跑,然而这人却死活不松手,于是迅速地抽出匕首补了一刀。
赵宁又被捅了一刀,手上的力道终于小了:“凤鸣……我……”
徐凤鸣:“……”
这个声音……
不!不可能!
怎么回事……
徐凤鸣心中一惊,立即扯掉了眼睛上的蒙眼布,他许久不见光,那布条扯下的一瞬间,眼睛立即被刺眼的强光刺激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那一瞬间,他还是看清楚了眼前这人。
赵宁看见他扯掉蒙眼布又被晃得睁不开眼,明白他不是真瞎,当即笑了。他都站不稳了,还能腾出一只手来遮住徐凤鸣的眼睛,替他遮挡光线。
他一边要忍着痛替徐凤鸣遮光,一边还要抱着徐凤鸣躲明枪暗箭。
徐凤鸣缓了一会儿,总算能适应光线了,他偏头躲开赵宁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宁:“怎么会是你?”
赵宁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他身上的毒性已经上来了,又要强撑着身子保护徐凤鸣。
另一边,原本计划保护徐凤鸣逃跑的人也看出端倪来了。
他们收到过孙先生的密令,徐凤鸣能保则保,若是保不了,那就只有杀了,绝对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中。
现在看见那赵宁拼死保护徐凤鸣,当即明白这徐凤鸣断不可留。
这边徐凤鸣话音刚落,只觉胸口忽然一凉,他一低头,便看见一把利剑穿过自己的胸口,剑刃上还挂着血线,滴滴答答地流向地面。
那剑瞬间一抽,徐凤鸣呼吸一顿,眼前一黑,瞬间倒了下去。
赵宁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
徐凤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
“徐公子,好久不见啊。”郑琰仍旧是那慢条斯理的欠揍语气:“近来可好?”
徐凤鸣一侧头,就看见郑琰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榻边:“我很好,多谢郑先生挂心。”
“小事。”郑琰说:“咱们相识一场,互相关心是正常的。”
徐凤鸣看了看四周,发现不是在王宫,于是问郑琰:“这是哪儿?”
“驿站。”郑琰说:“公子身受重伤,我家王子殿下担心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强撑着身体将公子送出来,又请了大夫为先生诊治,自己还拖着病体在公子榻前守了一天一夜。
万幸,公子身子底子强,总算并无大碍。
啧,就是可惜了王子殿下,重伤未愈再加身中剧毒,怕是撑不了多久咯。”
徐凤鸣:“……”
“公子,”郑琰忽然凑到徐凤鸣跟前:“你该不会是见他要娶别人了,所以因爱生恨,这才想要他的命吧?”
徐凤鸣看着郑琰,意味不明道:“你说呢?”
“这我怎么知道呢?”郑琰双手一摊:“我又未曾尝过那腻腻歪歪的情爱滋味,怎么能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
“唉——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啊。”郑琰叹了口气:“不过啊——谁叫王子殿下三心二意移情别恋呢?我觉得他是活该,谁让他害得公子你‘斜倚熏笼坐到明?’死了就死了吧。”
“公子,这么个负心汉,你以后还是不要将他放心里了,”郑琰一本正经地说:“要么以后你跟着我,你放心,殿下会的我都会。而且我技术比他好,耐力更强,保证会让你……”
徐凤鸣手指一弹,一枚钢针唰的一下从袖口飞出,直奔郑琰面门而去。
郑琰一偏头,那枚钢针擦着他的鬓角唰的一下直飞出去,牢牢地钉在了他身后的柜子上,入木三分。
“啧,公子好狠的心。”郑琰看着那端端正正插在柜子上的钢针,真诚地评价道。
“唉——既然公子不喜欢我,那便算了吧。”他说完,咂了咂嘴,想了想,又道:“这样,我去帮你瞧瞧王子殿下死了没有。”
一炷香后,郑琰回来了。
徐凤鸣问:“死了没有?”
“快了。”郑琰说:“公子,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遭报应的样子以解心头之恨?”
“不用了。”徐凤鸣道:“你去帮我看着,待他死后回来告诉我就行。”
“好嘞。”郑琰又走了。
郑琰走后,徐凤鸣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帏帐发呆。
他怎么都没想到,赵宁会是赵玦的儿子。
忽然,他又自嘲似的笑了起来。
过往种种,其实一切有迹可循,是自己太蠢,凭着两人那点头脑发热弄出来的关系,就一门心思去相信赵宁。
只因为他曾经的一句话,就相信他真的是卫国人。
现在想来,赵宁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神出鬼没的闵先生、那年学院众人对公孙止平川之战杀降争论不休,事后他的那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以及赵宁那句:“倘若我是个集万千罪孽于一身的孽障,你会怎么样?”
还有赵宁那从来闭口不提的父母,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在提醒徐凤鸣,他就是赵灵?
还有,赵宁其实也没骗他,他也确实是卫国人。
他那位母亲,不就是卫国人吗?
徐凤鸣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成了一个笑话。
枉费自己自诩聪明,却不成想居然成了赵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玩物。
难怪,难怪姜黎走之前,特意强调他的伤跟赵宁没关系,郑琰也只不过是一把刀罢了,还不厌其烦地让他给启国一个机会。
徐凤鸣这才想明白,他那不是想让他给启国一个机会,而是他姜黎,给了他徐凤鸣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