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少卿跟尚训,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成功稳住了安阳城的局面。
开春后,安阳城还未来得及迁走的难民,有些迁往了洛阳,有些留在了安阳。
至此,自陈国亡国后引发的后果,终于在这年初夏时稳定下来了。
这年,学院里又有几个学生先后游历去了,待他们几年后归来,若能通过考试,便能正式入仕了。
这日徐凤鸣正在家里看书,说是看书,脑子里却是心猿意马,思绪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徐文拿着徐武带来的信进了书房:“少爷,老爷差人送信来了。”
徐凤鸣接过信看了起来。
徐文在一边道:“少爷,我今日瞧见城里在招兵,听说只要参军,每个人月例八斗粮呢,有好多人在排队呢。”
尚训在筹备招募兵士,难民中,凡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只要愿意,均可以参军。
徐凤鸣并不惊讶,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因所有人都清楚,这看似和平的表像下,却隐藏着更大的危机,以及所有人都不愿意提起,却都心知肚明的问题——安阳还能撑多久?
确切地说,是天子还能撑多久?
一旦各国发兵攻打洛阳,如今的局面便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天子早已势微,如今那些国家之所以还能忍着不出兵,归根结底是没有契机,毕竟谁也不想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号。
可这一天迟早有一天会到来。
到时战车一旦碾过来,那安阳跟洛阳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碾压在战车底下。
身为郡守,身为晋天子的臣子,尚训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尽管他知道,仅凭安阳目前的实力,能养活几万兵士已是极限。
真的遇上亡国之难,几万人,根本不够打的。
但有总比没有好,何况,只要指挥得当,几万人,也是能与千军万马一战的。
这一年,北方还传来一个消息。
启国现任君主赵胜,正式册封赵玦为太子。
消息最开始传来的时候,学院里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大家就赵胜册封太子之事,全面剖析,分析了赵胜的用意,以及将那位传说中,曾经在卫国为质的太子——赵玦扒了个底朝天。
“赵玦?”吴尘道:“是那位曾经在卫国当质子,险些被卫国人下了油锅,后来抛下妻儿独自逃回启国的人物吗?”
谭鸿儒:“吴兄说得对,正是那位仁兄。”
“我记着,有传言说那位仁兄逃跑时,妻子刚怀孕?”
“确实有这个传言,听说他那位妻子,还是当年名动卫国全国的歌姬呢。那赵玦再怎么也是位王子 ,居然自甘堕落,与低贱的歌姬搅和在一起。”
“哎,张兄有所不知,这位歌姬可不一般,据说相貌可与当年商纣王的妲己、幽王的褒姒不相上下呢。”
“怪不得。”张往轻啧一声:“怪不得能让王子殿下如此神魂颠倒。”
“不过,该说不说,这位兄台也是厉害,居然能从守卫森严的卫国逃出来。”
“那是,毕竟抛弃身怀六甲的妻子这种事,一般人也做不出来啊。”
这些学生对管少卿广招学生,砸京麓学院招牌的事很不满意,毕竟从此以后京麓学院的含金量就没那么高了。
而他们作为最后一批考试了入学的学生,自然也会受到波及,往后他们就算出仕,那“出自京麓学院”的光环也消失了,得到的待遇自然也会天差地别,起码在做出真正的成绩,展现出实力之前,他们不会再受那光环的庇护了。
从小受过的教育让他们不得不尊师长,尽管心里不满,也只有憋着。
管少卿他们不能骂,骂骂启国那些不要脸、又没人性的蛮族过过嘴瘾却是可以的。
于是当他们得知了这件事时,便毫无顾忌地冷嘲热讽起来。
说到最后,居然开始质疑赵玦那遗落在卫国的夫人肚子里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他的种上去了。
“这不一定,毕竟赵玦回国后才传出来那歌姬怀孕的事,万一不是呢?毕竟那歌姬在跟赵玦之前,可是一个商人府中的歌姬。”
“孙兄,这就是你道听途说了,赵玦回国之前,那歌姬就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那孩子应当是赵玦亲生的。”
孙章:“顾兄,这就是你不懂了,她说她怀孕了她就怀孕了?究竟有没有怀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
坐在后边的苏仪听得一脸震惊,他斜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作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了。”
徐凤鸣:“……”
姜黎:“……”
“我竟从来不知。”苏仪唏嘘道:“咱们这些同窗还有这等本事,好家伙,听得我都快要以为是真的了。”
徐凤鸣:“……”
姜黎:“……”
冷若冰霜的赵宁突然冷冷道:“说不定,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呢。”
苏仪被赵宁噎得心慌,他咋舌道:“不能吧……?”
赵宁没吭声,姜黎道:“行了子谦,别多话,小心一会儿那战火烧到你身上。”
不久后,宋扶不知有什么任务,特意来了安阳,还去郡守府找了尚训。
从郡守府出来,他又去京麓学院找了管少卿,两人不知道谈了什么,出来时已经夕阳斜照了。
他出来时正好碰上下学的徐凤鸣等人。
“宋师兄?”苏仪有些惊讶地看着宋扶。
宋扶还是那副不苟言笑、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模样,他现在已经是晋王朝的官员了,不穿官服时却仍然穿着他自己以前的便服。
人群中的陈简看见宋扶,走上前来向宋扶行了一个师生礼:“老师。”
自去年到了安阳,宋扶将他送去了郡守府,两个人就从来没见过面,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快一年了。
宋扶瞧见陈简,眸子里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近一年不见,陈简长高了许多。
宋扶:“你长高了。”
陈简怎么也没想到,一年不见,宋扶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的。
陈简:“近一年不见,老师还好吗?”
“很好。”宋扶道,苏仪当即上得前来:“宋师兄,既然来了,那我们便去吃个便饭,也好叙叙旧。”
“我还有事。”宋扶正色道:“先走了。”
宋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他说走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众人早就习惯了宋扶的脾性,也没往心里去。
四人在学院门口各自上了回家的马车。
徐凤鸣跟赵宁上了马车,今日徐文没来,是郑琰赶的马车。
车内,徐凤鸣道:“宋师兄怎么突然来安阳了?”
赵宁:“他离开洛阳,一定是有事。”
宋扶已经在晋朝廷当官,轻易不会离开洛阳,今日来,肯定是有事。
“公子说的不错。”郑琰嘴里叼了根草,漫不经心地拉着缰绳,一脚蹬在马车上,一脚垂着:“宋大人此次来确实有事,他今日去学院之前,先去见了尚大人。”
徐凤鸣跟赵宁缄默不语,两人实在想不通,宋扶究竟有什么事。
另一边,姜黎跟苏仪也在思考,宋扶这次来究竟有什么事。
苏仪沉吟道:“究竟有什么事,能让宋师兄离开洛阳?也没听说天子要派使臣去哪里啊。”
姜黎眉头紧蹙,摇了摇头:“不知道。”
“唉——”苏仪道:“不求是好事,只希望不要是什么坏事。”
马车到了苏仪府外,苏仪下了马车,黎朔一抖缰绳赶着马车走了。
“公子放心。”黎朔道:“洛阳如果真有变故,一定会有消息传来的。”
姜黎坐在马车里,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又是半年了,只不知兄长的身体如何了。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便入了秋。
入秋不久,天气便一日一日地凉了下来。
今年夏季雨水充足,百姓们迎来一个大丰年,基本上个个家里都有了余粮。
至此,那些逃难来的难民,总算真正地安定了下来。
尚训招兵买马,总共招了五万多人,这五万人全部驻扎在安阳城外的枫山下的营地里,每日训练。
秋收后不久,便入了冬,今年是个暖冬,第一场雪一直挨到入冬后快大雪时才姗姗来迟。
这雪来得晚,却也来得迅猛,不消一天,天地间便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眼看这一年又要到了头。
这晚赵宁来时,两个人一番缠绵后,赵宁抱着徐凤鸣,问:“快过年了,今年回家吗?”
徐凤鸣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前年是被困在大溪没办法,去年是担心自己将那些人来历不明的刺客引回去害了父母。
老实说,徐凤鸣确实有点想念母亲。
可他又在担心,尽管他猜测,那些刺客很有可能是冲着赵宁来的,可他又不敢确定,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不敢拿自己的父母的身价性命来赌。
“你若要回。”赵宁似乎知道徐凤鸣内心所想:“我让郑琰保护你。”
徐凤鸣:“那你呢?”
赵宁说:“我能保护好自己。”
徐凤鸣:“我问的是你过年怎么办?还是像以前一样,自己一个人?”
赵宁没吭声,他确实就是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他从小到大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至于母亲,他这十几年来见过母亲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这么多年,他过得最开心最热闹的一个年,就是去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而且他知道,徐凤鸣两年没回过家了,确实该回去了。
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心里没什么感觉,徐凤鸣这么一问,却开始矫情起来。
大概,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旦见到了光,就再也不愿意忍受黑暗了吧。
“跟我一起回去吧。”
黑暗中,徐凤鸣忽然说。
赵宁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徐凤鸣:“跟我一起回去。”
赵宁像是被人灌了一大碗蜜糖一般,连骨头缝都是甜的。
他从来没想过,徐凤鸣会说出让他跟他一起回去这样的话来。
这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了徐凤鸣未曾宣之于口的爱。
赵宁很想陪徐凤鸣一起回去,去看看徐凤鸣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然而不行。
尽管那些刺客没有再出现过,但赵宁知道他们一直都在,只不过在伺机寻找机会罢了。
他倒不是怕自己有什么危险,他是害怕徐凤鸣以及他的家人会被自己拖累。
赵宁违心道:“我在这里等你。”
徐凤鸣也知道自己这个办法不妥,只是刚才有那么一刻,他确实很想带赵宁回去见见父母:“好。”
赵宁:“我让郑琰跟你一起回去保护你,你放心,我让他暗中跟着,不会出现在你父母面前,免得他们担心。”
“不用。”徐凤鸣说:“我虽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听话。”赵宁带着点命令的语气,轻声道说:“否则我不放心。”
他声音很轻,语气也很温柔,话语里的关切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却隐隐约约带着命令似的、不容违抗的气势。
这还是赵宁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徐凤鸣说话,赵宁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不佳,解释道:“回宋国路途太遥远,我不放心,凤鸣,你不能有事,否则……”
否则我也不活了。
徐凤鸣最终同意了赵宁的决定。
令人意外的是,郑琰这次竟然意外的好说话,让他陪徐凤鸣回去保护徐凤鸣,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放了假,徐凤鸣便踏上了回宋国的马车,赵宁一路将他送出安阳城百余里,两个人才正式道别。
赵宁前脚送走徐凤鸣,后脚便遇到了久违的刺客。
他看着徐凤鸣的马车消失在茫茫天地间,自己才调转马头,打算回安阳城。
岂料刚一转身,他的眉头便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远处无声无息围上来几十条黑影。
赵宁眼底冰凉,冷冷地看着这些蒙面的刺客。
下一刻,赵宁袖口中刷然间飞出一把铜钱,铜钱如箭矢一般,倏然飞向那些刺客,刺客们抬剑格挡,铜钱打在铁剑上,发出金戈相交的碰撞声。
紧接着赵宁一蹬马鞍飞身而起,同时长剑出鞘,刺客们躲过赵宁的铜钱,纷纷迎上来直冲赵宁而去。
赵宁长剑掠过,斩死一名刺客,倏然收剑反手一剑,捅死一名欲偷袭的刺客。
一名刺客飞身而上,在半空中抽剑,朝赵宁当头斩下,赵宁朝前一步,一剑正中刺客咽喉,随即一掌将那刺客打了出去。
刺客一拥而上,同时向赵宁发起攻击。
赵宁与刺客们斗得难舍难分,然而他再厉害,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几番血战之后,他身上已有多处剑伤,鲜红的血浸透了他残破的衣袍。
赵宁鬓发散乱,微微喘着气,他临危不惧,一双眸子泛着刺骨的寒意。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刺客再一次合围,赵宁再次欺身而上,与刺客们斗做一团。
远处,一名刺客手执弓箭,瞄准了赵宁。
刺客拉弓、松弦,一箭带着劲风飞至,一剑射在了赵宁的腹部,赵宁猛然中箭,险些被一名刺客当头斩死。
他一仰身,那剑堪堪自他面上扫过,竟然离他的鼻尖不足半寸!长剑削掉了他的鬓发,发丝脱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赵宁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剑,却没有躲过背上那一剑,那一剑自右肩,斜着划向左腰。
背上传来尖锐的刺痛感,赵宁闷哼一声,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与此同时,赵宁发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头也跟着眩晕起来。
箭上有毒!
他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不能死。
赵宁心想,若是以前,死了就死了,或许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反正这世上也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可现在……
赵宁脑海里浮现出徐凤鸣的脸,那人不爱笑,就算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假笑,可他一旦笑起来,便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赵宁右手执剑,左手握着腹部的剑杆,一用力,硬生生将那箭拔了出来。
赵宁心脏一绞,疼得眼前发黑,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咬着牙,凭着这一口气强撑着没晕过去。强行运起全身的内力,倒拖长剑,冲上去接连斩杀了五名刺客,一口气冲出包围圈。
紧接着撮指一吹,马儿瞬间嘶鸣一声,跑了过来。
赵宁拽着缰绳,翻身上马的同时一剑结果了一名刺客,继而一抖缰绳,马儿长鸣一声,前蹄高扬,带着赵宁往安阳城冲去。
远处那名刺客见状,又不慌不忙地拿起一支羽箭搭在弓上,他瞄准赵宁,松手,这一箭,带着那刺客强劲的内力,直冲向赵宁。
赵宁中了毒,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尽管知道背后有箭,也无力躲开了,只得硬生生扛了这一箭。
“不用追了。”刺客们见状要追上去,那射箭的刺客收起弓箭,摸出一张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着弓弦:“他已经中了两箭了,那可是见血封喉的钩吻淬炼过无数遍毒箭,就算他侥幸逃了回去,也撑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