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雪落无声,恰如火如荼地铺陈过往二字。
太子忿忿,骂口枯井,也知给他荡声回音;骂个死人,却大气不出一个。他怒火烧旺,竟拿起那些祖宗上下的牌匾,掷去风银柳之身。
太子:“风银柳!你就是个侍读!凭何将这风头占尽了!我先前打你!还是看得起你!今日之后,你便是学我的模样,我都瞧不上你!而让那蛮夷兰氏来打你!能活三日都算你福大命大!”
风银柳匍匐跪地,任他践踏,却铮铮铁骨:“正因质子牲畜不如,卑职若不救殿下,殿下也将深陷泥潭中。”
太子面目狰狞:“若非我随父皇微服南下,在那祉州渡口生了慈悲之心,命那太监拉了你一把!你早就淹死过去!而今却反了天了!要我对你感激涕零!荒唐!”
风银柳谦卑依旧:“卑职不敢有此心,若太子殿下不信,就当卑职是另有抱负。”
太子猖獗之声,戳进人人的耳根里:“还敢提抱负?什么抱负?你那不值一提的‘天下大同’?哈哈哈哈!你自个儿听听!可不可笑啊!”
风银柳依稀记得,父母取其名,便是要他言行皆正,如今便是沦为笑柄,胸腔里沉载血气,也不肯折枝:“心之所往,为何要笑。”
太子蹲下拍打他的脸:“呵,今日天寒地冻,本太子懒得与你计较太多,你若趁早将那藏起的东西还给我,我来日还能当你是个陌路人,莫要给脸不要脸啊。”
风银柳头颅埋低一寸:“殿下,此物是卑职的。”
太子又给一脚:“贱畜!你真当我不知道!这是那灭了靳国的白骨偶!私藏战胜之物可是死罪一条!你若老实交上,我还能向父皇求情,为你网开一面!”
风银柳闷声再咳几声:“殿下,登基之路任重道远……断不可另辟蹊径。”
太子怒不可遏,引来烛火燎他衣袍:“大胆!竟敢说我为了夺皇位而另辟蹊径!不成气候的东西!给你一条生路你竟不知悔改!罗嬷嬷教你再多规矩也无用!倒不妨将这皮囊烧了去!再易容成我的模样!舌头也给拔了!这样才能老实本分!”
望枯心里有了个大概,这才攀墙往外探出半寸。
火海腾天,那跪地颀长的身影无动于衷,而另一身着杏黄华服的人相貌平平,圆盘脸、狭长眼、向两边阔开腮帮子,此刻却杀红了眼,自知干了坏事,才拂袖而去。
商影云背上起了层黏糊糊的汗,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眼下这是……这是……”
望枯:“商老板,禹聆有儿子么?”
商影云话都不会说了:“有是有,但、但听闻,奇效早夭了一个,如今这个,应当没长这么大……他那个,约莫五岁。”
望枯:“好,我去救他。”
风浮濯拦腰阻拦:“救他?”
他的眉头正往中间拥,眼底翻腾灼意。
——算得上风浮濯一个正儿八经的怒颜。
望枯唱反调:“倦空君是要见死不救么?”
风浮濯轻叹,却咬死不松口:“谁人都可。”
唯他不行。
望枯:“我却与倦空君恰恰相反,旁人我自当不予理会,但他不一般。”
四百年前,祠堂并无这么大,匾位是为死人立的,如今时过境迁,自然只增不减。若当年也有一场火,但这场火的确只是伤了风浮濯的皮囊,而非全身呢?
如今。
这般喧天大火下,却迟迟不见外人觉察。风银柳也已报了必死之心,跪地之姿半点不屈。
诚如万苦辞所说,他是望枯的天敌,哪怕迟了千年也终会降生。
而少了个风浮濯,世间可会少了一根脊梁柱?
无论是溃不成军,还是推翻重来,都是难以估量的后果。
因此,这风银柳她非救不可。
风浮濯被此事搅得心神不宁,愠怒也只是空有其表。这才让望枯抓了空隙,甩了他固在腰上的两臂,“逃笼”而去。
她倒是灵巧,将那剩余的匾位拿来防身——这里头定有端宁皇后,若运气好碰上她,也是解个恩仇。
那风银柳听到跌跌撞撞的动静,蓦然抬头一看。
一个,他不曾识得的女子。
望枯丢了匾位,就此伸出手:“快来!”
风银柳恍惚得不知所以,原以为父母双亡、祉州覆灭后,生生世世都是一潭死水。
未曾想,竟有一株藤蔓攀附而上,嵌入他的心头,擦清了他沾灰的眼。
——世道原来仍是如此动人。
望枯攥起他的手腕:“风银柳!愣什么神!还不快过来!”
风银柳木木跟上,低眉顺眼:“……是。”
趁大火还未屠戮身上时,望枯带他疾跑回了暗室。而暗室已不再黢黑,此处无窗棂,何人就用蛮力,撕扯出一条可通一人越过的“窄门”。
望枯顾不上其他,冰雪侵肌、燥热退散时,方知探看身后之人。
寻常破布衣裳还能描出个形,他的衣裳当真“捉襟见肘”,胸脯、双膝、胳膊通通袒露在外,皮肉或呈还未烧焦的黑红色,或是干脆褪了层皮。更何况,蓬头垂挡面目,一簇火苗还在顺着发尾向上烧——这已于风浮濯一般个头的风银柳,却耷拉个脑袋,好似不敢有半点“忤逆”之心,
望枯吓得够呛,赶忙用袖口扑灭了火,再撩开他的发,喃喃自语:“……幸好。”
——毁了哪里,都不能毁了停仙寺的看家样貌。
风银柳喉头干涩,伸手推开望枯:“……不要碰我,会受伤。”
望枯顿时没了脾性。
无论过去还是今时,风浮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望枯:“那你自己来罢。”
风银柳徒手握火,疼而不自知。但悄悄打量望枯时,却怯懦得很,唯恐亵渎了这样一个胜雪的姣好之人:“姑娘……不必救我,若叫太子觉察,必定株连九族……我需回去了。”
望枯:“我救你出来可不是让你回去的,姑且宽心罢,那太子恐怕已经不在了……或是,早已有人将他捉走了。”
隔墙跫音来得恰到好处,其中有个中气十足的嗓声,应是出自阮瑎。
“祠堂走水了!快来灭火!”
“所有人听令!抓住纵火犯!”
天塌下来,太子也不认此等头衔:“无礼庶人!父皇身旁的护卫我各个认得!你却假冒宫中侍卫!岂能以囚犯之称冠以本太子之身!该当何罪!”
阮瑎:“你偷穿太子之衣,还烧了宫中祠堂,死有余辜。莫要痴人说梦了,带走。”
太子:“瞪大你的狗眼!我就是太子!我拿来烧得那些牌匾,都不知是哪路来的阿猫阿狗!一个不认得!即便丢了又能如何!父皇对我宠爱有加,断不会太过计较,还不放手是罢——阿胄!陈樟!罗嬷嬷!冬菊!菱角!都跑哪儿去了!速速过来!若将这些肆意妄为的畜牲杀死一个!本太子就奖赏一个奇珍异宝!”
阮瑎也耐着性子再答:“适才也刚好捉了些擅自入宫还疯疯癫癫的人,还自称在太子手下帮衬,眼下已然押进大牢,择日审问。”
自此,这太子再无回绝之力,惨叫声响彻云霄:“我告诉你们!若让我父皇知道了!你们祖宗十八代都休想好过——”
望枯看热闹不嫌事大:“听清了罢?简而言之,这里距你生长的永昼年间,已然过去四百年有余,你是阴差阳错来到这儿的。”
风银柳思忖良久:“……”
望枯歪头看:“可以走了?”
商影云冷不丁地,一掌拍上望枯的肩:“望枯!还愣什么!快走啊!”
望枯再问风银柳:“是啊,快走。”
风银柳眸色闪动:“……银柳都听姑娘的。”
商影云恨铁不成钢,拉过望枯劈头盖脸一阵说:“啧!你怎能丝毫轻重缓急都没有!倦空君都气成那样了!”
望枯随口问:“他为何动怒?”
商影云眼见灭火的侍从要绕来后院,拔腿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茬:“为何?还不是为了你!”
望枯兴致缺缺:“……好罢。”
——不知“一厢情愿”能否用在此地?
商影云暴跳如雷:“好什么好!人儿都快牺牲了!”
望枯微顿:“……怎么牺牲了。”
商影云见那树下的晓拨雪与万苦辞,喘着牛气歇脚,这才安定心神:“他找新帝去了!”
望枯:“找他做什么?”
万苦辞唱衰:“这些人都是四百年前的罢?各个都是不好对付的主儿,倦空君恐怕是想是借皇权之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他此举未免太险,这不等同于孤羊上赶着入狼窝里头么?”
商影云点头如捣蒜:“阎王爷说得相当在理,倦空君上回显出真身后,磐州人都当他为第二个皇帝供着了,宫里这些人不得想法子将他留下啊?”
万苦辞沉脸:“阎王爷那都是多久的陈年往事了?要唤就唤万苦尊,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商影云哈腰:“诶,万苦尊,小的明白了。”
望枯思索再三:“……那商老板的意思是?”
商影云懒得搬出那套人情世故:“还需问?赔礼致歉啊!”
望枯垂头丧气:“可我做错了何事呢?”
晓拨雪眼藏冰锥:“望枯,依他看来,不心疼男人就是罪大恶极,但依我看来,你做得相当不错——不说倦空君,天底下任何一男子能任你利用,都已是他的福分,切莫本末倒置。”
望枯顿悟:“好,师尊说我没错,我就一定没错,我且宽心了。”
商影云如芒刺背:“……”
还是扇两巴掌治治自个儿这贱嘴算了。
……
宫中来往多纷繁,一半被调去“万水祠”灭滔天大火,雪与之砥砺相抗;另一半则在“遗光殿”,大多是些两脚打结、唯恐慢了一步的宫女——
天都觉可笑的宫宴,便在这冰火两重天里,仓皇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