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听不到望枯喊疼。
只是好似一朝回溯空桑山上,让渺渺幽谷开出一道火红的路。
正所谓,冰火两重天。
佛门讲究六根清净,绝不恼怒。但他也想望枯扪心自问——
为何不用死生咒。
佛身金丹入体,方圆百里鬼魅都该敬而远之。
可望枯用血引魂,已是铤而走险;凭身作为器皿收留冤魂,更是剑走偏锋。她不知金丹与邪祟互斥,但自毁至此,已是令人发指。
还是说,去日苦多,她愿以身先死。
心性好生豁达。
风浮濯无话可说。
他一板一眼拿走望枯手中的匕首,随意划拉手心,试试锋利。
他敛其伤,岁暮的初霜结在眼中。
有疼意。
况且还不轻。
旁人匪夷所思:“……”
把玩什么不好,怎么一个二个都逮着刀尖玩。
凡人不懂天上语。
天人只叹一愁风。
风浮濯忘了佛光普渡,忘了仁义礼智信。
忘了初见时,多看她一眼都算出格,而今却捧着她的手不肯放下。
下一瞬,他还倾身吻上她的掌心——
风浮濯只好助她破了这个死生咒。
结靡琴的锐利,是为自戒而生。而今轻含女子掌心青筋,以利齿咬破,浅尝清血,已是他人间二十三年,佛修三百多年,做过最伤天害理的事。
适时,死生咒一起,日月轮转。
滚滚梵音,淌入望枯的两袖;血迹斑斑,埋入风浮濯的双眼。
因此,前者一改伤痕,皮囊挥别那层雾蒙蒙的病弱感,美而出尘;后者却添百伤,落难成遍体刀伤、黯然失意的慈面佛。
这下,无人不信,他确为倦空君了。
端宁皇后挤上前来:“倦空佛参上,受凡人一拜,倦空佛一生救世,如今我的女儿命悬一线,只有您能救了……”
起先,风浮濯送一干人来此停仙寺,已是折损三十年修为。被弋祯法师知晓后,果真将他叫去对弈,虽未明着数落,但字里行间都是让他再省己身——“莫要忘了当初为何不让你剃度。”
他当然不忘弋祯法师的一片冰心。当初不允他剃度,是说风浮濯身无一物,才更该先顾己,后言他。况且长发是身体受之发肤,理应好好足惜。
而今却一破再破。
他终是做不到自怜二字。
风浮濯闭眼:“好,且待我稍做整顿。”
望枯混沌的意识也随风浮濯的净骨而唤回笼中,掌心伤口还诙谐成趣,成了一点抹不去的朱砂痣,点在元宝纹之中。
她又逡巡几方,最终落在风浮濯身上:“你这回救我,又用了多少年修为?”
风浮濯稍顿:“……一百年。”
但自望枯开智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百九十八年的修为,风浮濯直接葬送一百年,已是险些吓倒在地:“太多了,我还不起的。”
风浮濯见状,安之若素——还好扯谎了。
若说出一百五十年的实情。
后果不堪设想。
风浮濯:“无须你还,此事是我心甘情愿。”
望枯不信什么心甘情愿。
无非是他顺风走了几百年,而今屡屡逆行,才不甚甘心。
但他行善事。
又难以辩驳。
望枯翻身而起,挡在风浮濯身前:“皇后娘娘,他还是救不了续兰公主。”
端宁皇后似笑不笑:“望枯莫要听错了,他方才是应了本宫的,倦空君怎会见死不救呢?”
望枯:“我听清了,但皇后娘娘无须听信,他只是胡言乱语罢了。”
风浮濯:“……望枯。”
纵使他拈来厉声,望枯也不会偃旗息鼓。
望枯侧身看他:“是仙君擅自用了我的死生咒在前,那是不是该让我给仙君做主一回呢?”
她指向空中徘徊魂,好心提醒:“况且,若仙君再不送它们一程,就都要飞干净了。”
结靡琴已成双弦,风浮濯自当弹不成了,更称“结靡”其名。他只是将结靡琴弦掷去天上,一线成弓,一线成羽,前后夹击,护着一百八十个亡魂走。
未有差池,但风浮濯轻叹个不休。
……唐突、失策。
望枯又看端宁皇后,风浮濯在后,说话也有底气:“可是皇后娘娘,你心术不正,怎好意思觍着脸等他来救?”
端宁皇后如今是,既不端,也不宁。
念着倦空君,才顾及几分薄面:“望枯,本宫知晓你时常口无遮拦,但既然在仙君面前,还是莫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了,险些惹人误会。”
望枯记得踮起脚在风浮濯耳畔,却忘了藏声,扑闪一双“不知者无罪”的眼:“仙君,她是装的,你不能信。”
众人:“……”
端宁皇后咬紧牙根:“……”
试问谁人听不见。
望枯的体香,非但不易察觉,还只可意会——那是,浇在黄沙塞外天的一场及时雨,鼻息间弥漫的野性与澄澈,名为林间。
此味扑身而上,冲淡了风浮濯与生俱来的肃穆,只是辗转空中的手,顺理成章扶上望枯的腰。
——腰身真如枯枝细,身子真如洛水柔,若踮着脚晃晃悠悠倒去地上,许是又要伤个惨重。
待望枯身子站正,又微不可闻松开手。
风浮濯静气如初:“信与不信,在伤病前不值一提。”
望枯:“……”
怎会如此油盐不进?
端宁皇后欣喜若狂:“好、好!咏婉!速将续兰公主带来!倦空君应了!莫要耽搁他的时辰!”
望枯终于明了,彼时同一地的桑落为何要痛骂他是非不分。
风浮濯就与结靡琴弦一个模子,至死止战,凭善渡恶。
倒是能担天真无邪一词。
望枯:“仙君,你自诩救人救世,但有些人活着,就是祸乱源头,你今日救了她,明日就能祸害更多人。”
风浮濯沉吟着,复而阖眼:“人所界定的是非,与佛无关,佛祖视世间众生皆平等。”
“我不可见死不救。”
他的道义,望枯明白。
但一日有人,就不可平等。
怎又不算助纣为虐。
宫女咏婉来得真是快,而怀中所抱的却不是续兰公主。
而是那日御花园前,屈身在望枯身旁的三色狸奴。
许是真佛显世,那咏婉吓得花容失色,顺势不见踪影。
定睛一看,原是飘落成一张白纸人了。
端宁皇后像毫无所觉,抱着它喜笑欢颜:“兰儿,母妃真给你请来倦空君了。”
即便倦空君来了,猫儿不通人性,也照样不管不顾。
端宁皇后攒眉:“兰儿,你不似先前那样听话了,怎么东张西望的,莫要耍性子,快学母妃说,‘见过倦空佛’。”
满院人,满院灯,但声音无不沉在残叶堆里,苍凉到底。
望枯心起一念——
秋日到了。
风浮濯为佛身,才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本事:“你抱错了。”
端宁皇后还真听了进去,大叫一声后,撒开手来,吓得狸奴直往苑外逃窜。
她后怕道:“如今黑灯瞎火的,本宫都看花了眼,多谢仙君提及……咏婉!莫要糊弄本宫,为何不把续兰公主抱来!”
望枯蹲下身,像随地拾起银杏叶一般,不计前嫌捡走那片纸人:“咏婉在这儿呢,她的手都被你踩在脚下了。”
端宁皇后惊吓连连:“啊——”
望枯当这纸人是竹蜻蜓,把玩不够,还要放飞:“续兰公主已死了,对吗?”
端宁皇后美目泛红,道不尽的委屈,都成了她淹没城墙的势气:“胡说!本宫将她护得好好的,她怎会死?”
望枯:“她就是死了,那人皮也是你亲手扒的。”
她是口说无凭。
但倘若不去威逼利诱,定会僵持不下。
端宁皇后捂着耳朵大喊大叫:“不是!不是!兰儿是被那巫蛊偶害的!那个疯女人住进了巫蛊偶的身里!她们要向兰儿索命!”
一滴滚烫的蜡,落入望枯心口。
凝着她不可言说的惘然。
望枯却步步逼近:“她埋在何处?”
端宁皇后:“本宫说了千百回,她就在宫中!既然咏婉指望不上!那本宫自己去找!”
望枯:“她已制成烟火而去了?”
端宁皇后如疯如魔:“望枯!你为何如此血口喷人!就是不肯放过本宫!她根本就没有死!她一直都活着!”
望枯向前走去,又踩在黄姜花圃上,摘下仅剩的完好无损的一朵:“可为何,我会觉得她埋在此地呢?”
说罢,土地塌陷,望枯也避之不及,跟着下坠。
风浮濯飞身要救,却只抓住她一缕沾泥的衣摆。
而向下看,望枯正好好地端坐棺椁上,下方为烂土,撞见这轮咫尺的皎月,晃眼之余,又狐疑着把花递去:“仙君是要这花吗?”
风浮濯:“……”
自然不是。
但他不言语,也鬼使神差地接过。
只道是,花有命理亦有情,不被碾落不成泥……
甚好。
端宁皇后尖锐的嘶吼打搅众人:“啊——”
长鸣令耳歇。
确与那日续兰公主的惊叫声如出一辙。
她披头散发,疾跑而来,眼珠子像被珠钗扎过,猩红非常,见她猛然推开风浮濯后,望枯慌忙跳出深坑。
若非她凡人身,定是堕魔之相。
端宁皇后什么礼仪尊卑都抛之脑后,一身华袍脏了个浑然,哪有国母姿态:“兰儿!母妃在此地!是不是被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吓着了!莫怕,母妃这就来了!”
她掀不开棺,生而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嵌入棺材膛,却反被棺材咬住,疼得又是一声悲鸣。
“啊——”
适才侍卫们见了这么些怪事,见皇后眼下遇难才回了魂,驱着缝在一块儿、拧拧巴巴的四肢往坑边围。
几人还未拽,端宁皇后就哭个没完,捏出个细嗓子,像唱戏的角儿:“母妃,他们不让兰儿见您!”
泪还悬在颊边,又怒目圆瞪,声色粗犷:“何人不允你!本宫看谁敢!”
她力大无穷,撂倒若干人,致使他们疼得翻来覆去——
她莫不是,在分饰自己与续兰公主?
望枯隔岸观火看得津津有味。不曾想,身后站出一个影子,还她对她耳畔一吐清气,惹得望枯发丝纷乱成吴钩月,俱是饶有兴致。
却只对望枯。
休忘尘:“看什么呢?好看吗?”
望枯连忙为他腾地:“不好看。”
休忘尘轻笑:“又是故意唱反调?”
望枯面无表情:“并未。”
就是。
话不说两句,就有另一人不容置喙提溜望枯后衣领,让她脚心离地,权当物件来回打量:“还真有点本事啊?身上竟然真没带伤?”
是那才认一日,便一月未见的师尊,柳柯子。
“怎么可能,指定是倦空君帮衬了大半。”
路清绝抱剑走出时,臭脸熏人眼,毒目饮人血。
“是的,都是倦空君的功劳,”望枯向他摊开手,“可是路师兄,师尊放我下来时,你接住我好不好?我怕摔疼了。”
路清绝:“……”
他将这把清绝剑抱得更紧已是气度非凡。
席咛也现身,如一盏夜明珠,洗净望枯风尘仆仆的眼:“能依傍旁人,也是师妹的本事罢……来,手给我。”
苍寸紧随其后,唉天叹地,又圆一圈的下巴极具富态:“席咛,她这样何时能长大?明日就能被撂倒!”
席咛:“何须长大,况且师尊方才不让我等下来,不就是想看望枯如何应对么?”
望枯落地:“席咛师姐方才就来了?”
席咛:“是的……只可惜,师尊说你很有本事,不允我下这高台来帮衬。”
望枯:“……”
此话半成揶揄,半成谬赞,只是从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休忘尘道出,便是百成贬义。
又见城墙落下一冷一热两束光,竟是拖拽桑落而来的襄泛。桑落力大如牛,双脚铲进地里三寸,还让襄泛吃了不少冷拳头。
桑落:“把我叫来做什么?我最恨来这破地方!更不可能专程来看她!”
望枯:“那桑宗主是专程来护我的?”
桑落:“痴人说梦!”
说罢,却一巴掌抡去襄泛后背。
害得襄泛唇角渗血,金丹险碎,幸好皮糙肉厚,也不过多计较:“……望枯,别来无恙!方才我就想问了,为何你会知晓尸身埋在此地的?”
望枯:“因为,土。”
满院春色都败落,何况太后死在此处,却迟迟不拔黄姜花余下的陪衬绿叶,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再者,土地松散又坑坑洼洼,望枯走两步都能察觉不对——填坑不实,一看便知是初次埋尸,又手无寸铁,唯恐被人瞧到,只是草草了事。
无他,是因望枯先前在商影云手下,时时偷这个懒,才如此明晰。
所以望枯只是六分猜忌,四分摇摆。
不曾想,她赌对了。
襄泛还想再寒暄几句,就见休忘尘拔出偷来天光的蔓发剑,夺走所有人的目——
蔓发剑剑气全开,明灭着道义与正气。
可休忘尘这一剑,却再次不长眼——
只因,它刺穿了端宁皇后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