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
距倒马关一役,已二月有余。
想那天边战乱凄苦,玉京城中却一派祥和安宁,凭是各家皆私下盘算着,心怀鬼胎。以倒马关为界,楚国同梁国已接连打了整整两月,有来有回,输赢难分。
秦苍顺着多间零星小铺,方摸出个头绪来,宫中竟劈头盖脸地宣了一道旨意,要求秦苍即刻启程出征,往楚梁边境支援。而这一回,除却秦苍自己,楚王尚安排了他平素最宝贝的三公子一道儿前往。
此事,是司马相国于朝堂之上劝谏之故。坊间传曰,司马相国拜请楚王,复又三顾秦将军府,方将人从家中祠堂请了出来,进宫面见。
亦有人谣传曰,秦苍于京中碍了某位贵人的眼,才被人安排了去,背后恐有旁的阴谋。不过民间传闻,尚不足为信。
可林氏一族,却安静得令人出奇,竟是在朝上未阻片语。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皇宫中的藻井装饰,细节极其精美,金光闪烁,宛如天上宫殿中的景象。墙外是脚步细碎宫人踏过的长廊,墙内是昏黄烛火照亮的朦胧华美,堪比云泥。
林后把玩着手中新得的一柄白玉如意,素手摩挲着如意顶端的灵芝纹路,眼帘半垂,似是思索出神之态。春红肃立一侧,同自家主子的神情如出一辙,只平添了几分恭敬柔顺,手中尚捧着一盏新茶。
“夏末秋初,”林后忽而开口道,“怎的这日子还是闷得令人难受。”
“娘娘且宽心呢,”春红接道,“这场雨落尽,天便凉了。”
“我原以为有得秋老虎,能缓上一缓,”美妇人眸色半垂,淡道,“不想竟是我错了。”
妇人如葱段般的手指抚过雕工精细的玉纹,言语间的意味昭然若揭。她本想着把秦苍留在京中,能与梁人有更多的时日往来军备,京中秦苍看得紧也罢,却不想梁人数月未能攻下内三关,使得她本定下的军马只能在关外暂存。
她若想得一转圜之地,一是要想法子让秦苍停了手,二则需得让内三关外的马匹进京,否则数量一多,更易为人发觉、生出马瘟。
“娘娘再如何英明,也防不住天意造化的。”春红缓缓跪至林后身畔,将一盏茶递了过去,垂首道,“奴婢跟随娘娘数年,相信娘娘自有天助,只时机未到罢了。”
“公孙家的小子可还顺服?”她将玉如意搁置在一旁的小几上,抬手接过了茶温正好的杯盏,问道。
“顺服得紧……”春红顿了顿,补了半句,“同他祖父一般听话。”
“那便好。本就是个被王上收了兵权的旧人,又何必非要装作新壶模样,反倒连累家人,徒受苦难。”
“娘娘一针见血。”
“是秦苍太过在乎兄弟情分。”
空气中的露水一凝,化作一层薄薄的霜雾,结在屋檐墙瓦之上。烛火摇曳,美妇人于窗上的剪影曼妙异常,微光中明灭着烟波,像是阴影的呢喃呓语。
“老三想逼本宫反,”妇人轻笑,“本宫偏生不让他得了这个便宜。”
春红闻言,压低了些声,问道:“娘娘,那关外的马匹……奴婢命人寻个隐蔽的地方圈着,只待娘娘号令。”
美妇人斜睨了春红一眼,刚捏起的杯盖重重地砸上茶盏,发出刺耳惊人的响声。春红急忙俯身跪倒在前,动作之娴熟,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等画面。
“老三既然敢离开玉京,本宫便敢同他赌上一回。”美妇人眸色渐深,“于西南时,本宫未能得偿所愿,这一回他与秦苍离京,本宫正好顺水推舟……
“我到要看看,秦氏的儿子,到底能不能越过本宫的儿子去!”
春红一件杏黄色上衣,下配一条青色百蝶长裙,眉目秀丽,紧束的腰身衬托出婀娜身姿。灯火缱绻间,主仆二人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便是外头贴着墙沿侍候的宫人也难以听清。
而重重珠帘外,那名女官垂低了眼帘,双手轻颤着搭在身前,好似受了莫大的惊吓般气也不敢出。她身前矗立着的,是眉妆漫染、宫装素雅高洁的林氏女子。
林瑶溪唇角轻勾,了然一笑,自是听清了屋内的那一番话。
“娘娘,今日的药膳炖好了……”春红的这一句,在飘摇的昏黄烛光中分外清明,“足足炖了两个时辰,您看一会儿……”
“本宫与王上伉俪情深、夫妻一体,他身子不适,本宫自要不时探望几分。”珠帘内的女子目光轻抬,起身行至重重的珠帘之后,同林瑶溪视线相撞。
鬓边发丝飘过,洁白的香腮似雪,眸光似水,慢吞吞,意迟迟。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那女子便盈盈在珠玉和烛火之外跪了下去,礼数周全。
烛火缱绻的冰凉珠玉,在林后贵气华美的面容上烙下一片阴影,锦绣绯衣,旖旎娇艳。她的双目湛湛有神,上下复又打量了林瑶溪一番,微眯了眼,隔着重重垂下的如玉帘瀑虚抬了抬手,示意林瑶溪起身。
“你说对么,溪儿?”
“溪儿……不敢有疑姑母。”
“你父亲办事牢靠,寻来的药材皆是天底下顶好的,便是太医院亦赞不绝口。”林后寸步不移,目光轻挑,问道,“有父如此,也不枉本宫费力栽培。”
重重珠帘外,方寸之内,满庭异心。
林后并不需要一个全然替代她位置的女子。她的儿子身上,恰恰流着林氏一族的血脉,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磨灭的事实。这世上可以有出身林氏一族的楚国王后,却不能由与她意志相左的女子来作。
博远身为楚国嫡长子,若要林瑶溪,只能纳宠妃爱妾,却不能娶王后。
她要防着百年之后,林氏一族自家内乱,介时博远必会受萧墙所扰,甚至江山易主,前功尽弃。既如此,不若从一开始,就寻个旁人家的小姐,助林氏成就大业。
在林后眼中,林瑶溪的作用,是取代林淑淇的二公子妇之位,或是嫁给博远作个贵妾,也不算埋没。
风雨缭乱下,无人旧日心。
……
战乱裹挟之下,楚梁的边境战线已拉长至了前所未有的宽度。至倒马关起,西至近三国的交界处关隘,北至云山,相持数月,终难分高低。
梁人善用美人亭奇袭边境,来势汹汹,令人防不胜防。然则秦典墨却安排了一套几乎无时无刻都有人看守各处的轮值方式,一旦何处见敌,白日以烽火狼烟相告,夜间以烟花示警,寸步不肯放。
梁人将战线拉长,一旦击溃某处的口子,便能拉开一整条线的战乱,从而使秦家军退入内三关,点点蚕食城池。秦典墨只等到秦苍的到来,方能松一口气,再商议如何破了眼前困境,主动出击。
月上枝头,夜晚的树林也变得深邃而迷离。仿佛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被嵌满了宝石金玉,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透过森林的树梢,是天幕间温和隽永的星辰,宛如梦中之景。
少女淡黄色的一袭直裾长袍绣着秀雅兰花,外罩碧霞罗牡丹薄雾纱。云髻轻绾,仅以一支镂空兰花珠钗作饰,面容娇媚如月,却显出几分疲惫之态来。
她挑了一处靠近溪流的老树,一翻身跃上了枝干,缓缓落座于风动林木之间。这里能更好地看到田野那头村落的情况,不易为人察觉,且远离军营。
美则美矣,只是她背后那两把泛着寒光的软剑,足以让所有人寒毛倒竖、望而却步,不敢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少女半倚着老树,抵着风月,展开了那封令她思之如狂的信笺。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似是刻在了心底一般。
她何尝不是拳拳之心,日益殷切。
他说,白姨替他寻了个妙招,能驱除体内与血液相融的寒毒之症,亦十分顺从地进行了双腿的康复治疗,循着她离开时的嘱咐一一施行。这两个月以来,她在边关忙碌,楚恒在京中亦有不少收获——无论是政事处,还是病情走势。
他也说,阿佑思念她得紧,日日又闷在地牢中不肯出来,养得肌肤白皙如玉,跟玉人儿似的。不过,好在她时常与府中有信件往来,这孩子吃得下去饭食,也肯配合白露的治疗,好好读书习字。
他还说,小雪和小寒之间似有不可告人之事,连他也瞒了过去,回来必要好好让人审一审才是。其余的便是……吕世怀与司马音的爱恨纠葛,不过最终还是修成了正果,婚期已定,还是王上亲赐的婚事,荣光无上。
少女看得出神,并未注意树下缓缓接近的少年。直至他的坐骑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响鼻,厚重的蹄铁摩擦着一侧坚硬的岩石,她这才扶着树干垂首去瞧。
“你怎的来了?”珈兰默默将信件对折归拢,暂时收入袖中,问道,“军中不必留着坐镇么?”
“阿晋和姝儿都在,我便想着出来寻你。”秦典墨翻身下马,将马缰又套了一圈绳,固定在粗壮的枝干上,“下回,我再晚些出来便是。”
他刚将绳索系好,直起腰时,才发觉珈兰不知何时已然从树上跃下,立于马匹的另一侧。素手如玉,轻抚着马儿的额前,那幽幽的兰香似雨后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般包裹了他,令人紧绷的神经徐徐松懈。
秦典墨的坐骑是自小被秦苍牵了来,养在身边同他一道儿长大的。它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鬃毛浓密平滑,颈部粗壮,肌肉线条清晰可见。除却固定好的鞍座马缰,秦典墨又于座驾上添着挂了两三物件儿,倒是将珈兰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那布袋方方正正地裹着个坚硬的盒子,她缓缓走近了,也不曾问过秦典墨的意思,便抬手将束缚的布绳一扯,接过这漆黑如夜的木质食盒。此盒由檀香木所制,带有一丝天然的暗香,却又隐隐夹杂着几分清甜之意,勾人心神。
珈兰一怔,霎时明白过来,这里头装的是什么物件儿。
虽说是在军营里头,可阎姝的性子并未收敛半分,反倒是没了秦苍的压迫,愈发大胆活泼了起来。她日日除了打打杀杀的,便是缠着珈兰要学些闺阁女儿家的玩意儿,每每问及原由,都红了脸躲到一侧去,怎么也不肯说出个一二。
然则少女怀春的心思,哪躲得过珈兰的眼去。
正是因此,她才不愿在营帐中多坐,生怕言语间错漏了什么风声,叫得他们远在边境的心神不宁。
“那是……姝儿做的绿豆糕。”秦典墨从树后绕出,无奈地笑了笑,“她寻不着你,又不能走得太远,便逼着我带来,说需得让你头一个尝才是。这小妮子,新作的点心连阿晋都不肯让碰的,到底还得是先送到你这儿。”
她眼神一空,仿佛被悲伤牵引,满是徘徊和无措。
“这样啊……”
少女苦笑着将包袱上的布帛扯下,茫然地掀开了木盒,瞧着里头个个儿精致小巧的绿豆糕。这本是夏日盛暑时她做与众人的吃食,全然作个零嘴儿罢了。谁知阎姝反倒缠了珈兰许久,也要将这技术学了去,说……
往后回京,要做与旁人吃。
这个旁人,因祖父同秦苍是为共犯,被林后关押数日不得出,受尽折辱。
这等消息,却迟迟没有传到边关来。不知是楚王为了稳定人心,还是林后当真有这等通天的手段,能将一大活人生生藏了起来,不叫人知晓。
可惜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珈兰将食盒的盖挪开了些,沿着边儿将手指溜了进去,随手取了一个出来。阎姝这一回的手艺进步不少,整个糕点是清透的浅黄,是真真用了心思去皮、挑拣好的,方能有如此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