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灏在皇宫的第十年。
这些年来,就连侍女都老了些许,原本青春年少的面孔不再如当年鬓发如云、满月般盈盈肌肤,原本虽不出彩却无瑕的肌肤也生出细纹来,当细纹扩大成皱纹时这个宫女就会消失,换上一个年轻女孩儿来。
但是岁月总归偏爱美人,谢灏虽然病弱,容貌依旧未曾改变,若帝王垂怜让他换上故衣,还是当年那个清风朗月才子。
只是虽说眼角眉梢无一丝细纹,谢灏不要这张脸,他盼着“红颜未老恩先断”盼了许多年,却还一如当年。
他每日醒来都已是日上三竿了,必定会被逼着用一顿早饭。
初时他也觉得都已如此晚了,不如便和午膳并做一顿,也省些事。
可是那时帝王偏下了朝就过来,就为着一顿早饭,他几乎要被弄死在床上,最后昏昏沉沉间被灌了粥下肚,午饭又要照旧吃,平白多受许多苦头。
[……小赤佬。]最后翻来覆去没有多少脏字,只好翻出上个世界学来一句方言,在心里头翻来覆去骂。
十年倏然而过,他也没有吃惯宫里的早饭。
他记不住名字的宫女鱼贯而入,铺陈一桌琳琅——肉粥五品,甜粥三品,一品白粥配九碟小菜,另有油炸点心八品、蒸点八品、汤三品、三种面条并零碎花样。
他还记得当年赐宴,也是这个滋味,尽皆浓厚肥美,他只嫌腻。
只用了一碗粥便停筷,那许多新做的点心粥品都不知散给了谁,好似摆件一般。
恍然记起陈年往事,他似乎曾经也是个爱吃的,空间里堆了一立方的吃食,可是,吃饭不是为了饱腹的日子又过去了多久呢?
早膳后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又不多久就到了午膳的时侯。
依旧是类似的菜色,谢灏现在吃得很少,不像过去,那时即使也是富贵乡里不愁吃穿,点心饭菜是从来不缺的。
有时候他会想起第一个世界,在北地骤然发现食盒里每次出现的南地菜肴已经变成吃过的本味时,那时他是什么心情?记不清了。
他午觉有时睡得久,有时又睡下没多久便惊醒了。而下午对他来说最漫长,多数时间只能去睡觉或是努力回忆过去的记忆,因为宫殿里没有任何一本书。
奇珍异宝堆满屋,而本该是他良友的书籍不见踪影,宫妃不被允许借阅宫廷藏书。
其他妃嫔带来了一些书籍话本,或是一起消磨时间,只有谢灏不能去见她们,因为他害她们守活寡。
而到了晚上,也许这时荣鹤泓就来了,也许还要晚一些,晚膳依旧是一样的菜色。
夜晚自然是恩宠无数,谢灏在欲海里浮沉,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地,而日渐疲倦。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喝药,然后他的记忆清晰完整,有时却会陷入浑浑噩噩,回忆时仍能清晰,其余时候却开始混沌,严重时就连自己是谁都能忘记,而0231却再也没有出声,只剩下呼唤时冰冷的电子音。
这样的日子过着,他经常连何年何月都会忘记,听到谈起的年号、节日时又为自己做了一次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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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谢灏只是说了一句“年年不带看花眼1”,就被皇帝拉到了御花园里头。
御花园里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虽奇珍不足,却盛在宽阔自在。
另有宫妃若干人,影影绰绰藏在草木间,熟悉的不熟悉的,似乎是要和花比容貌一样。
“陛下,您看她们就如同花儿一样,”谢灏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哑,乍一听就如同女子般,再不复当年清脆开朗,“您鲜少来御花园,可是又要添置新的花儿,于是人就多了,好似这里花团锦簇,乍一看尽是富贵荣华。”
他轻轻低吟,像是在歌唱一样,却难以发出太大的声音,“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荣鹤泓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朕折下了。”
谢灏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颤了一下,又死寂,确乎跳不起来,心字已成灰2。
“陛下,您的御花园里都是开得正好的百花,但陛下富有四海,难道一切都是花儿吗,咳咳咳,”他说得急了,又咳嗽起来,“您不爱花儿爱松柏,不爱水路爱旱路,又算什么呢?”
这话说得放肆,皇帝却没回答,只是搂紧了他的腰,感受着他在抚摸下被迫软化,像最轻软的绸缎一样,又好似被捂化了的奶油,连意识都被热化了。
等他再从恍惚中挣扎出来时,帝王正问他为何不看花。
“终日昏昏醉梦间3。”他只说了一句,就又合上了水红色的两瓣唇,睫毛低垂着,在春风里颤抖,这副情态险些叫他混过去,宠妃的美貌总是能让人忽视“她”的话语。
“朕倒不知,还有何处能让爱妃‘偷得浮生半日闲’。”伴君如伴虎,但他就是故意要去扯虎须,又好似疲倦一般半阖了眼,轻轻一拉帝王的手臂。
出乎他意料的是,好像悠远悠远传到耳边的声音,是荣鹤泓在叮嘱宫人,屏退了御花园里莺莺燕燕。
“陛”下何必扰了她们不多的玩乐,他才吐出一个字,后头轻软的话语就都被堵了回去,模糊间回廊里落下一寸春光,摇落的桃花在衣裙底下碾压出粉色的汁液,在汉白玉的围栏上印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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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灏“死去”的第十二年,老侯爷在谢澄进士及第后不久因欢喜落水身亡,帝王夺情不许谢家三个兄弟丁忧,时人叹息谢灏故去多年仍有哀荣。
第十五年,侯夫人病重,其时谢沂的妻子才进门三月,家里的女孩儿都已嫁出去了,府上一时间很是忙乱。
就在苏安雪去世前,谢灏在荣鹤泓陪伴下秘密出宫。
他这时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近两年也没有喝药,只是仍不能叫弟弟们看见,怕惹出什么事端来。
“我过得很好……过得很好……娘……莫要为孩儿担忧……”他握着母亲雪白却生出皱纹的双手,一遍遍安慰着母亲,泣不成声。
他其实和侯夫人感情并没有多深刻,但是不同于老侯爷,这个母亲虽然有诸多不好,还是爱儿女的,也曾陪伴又令人操心。
而皇帝搂着他,这位半生都没有学会如何爱人的君王,在此刻对爱人的怜惜不带半分情欲,却不能再叫贵妃回头看他一眼。
侯夫人之后又拖了几个月,一直到了晚秋才终于闭上双眼,此后未能再见谢灏一面。
这年冬天,贵妃的身体再次虚弱下来,从此再无好转。
“我知陛下在我郁结之时便改了我的药方子。”他在纸上写下,他许多年不曾见书,也许多年不曾留下笔迹了,只是还可惜那笔墨纸砚,好东西平白浪费,“兰因絮果,莫过如是。……陛下爱我,来得太晚,微臣爱过您,又被您亲手击碎了,……原是一场君臣相得,好梦如旧,陛下不信我、不爱我、不惜我……”写了许多张纸,又同着旧帕往火盆里扔,被宫女抢出来。
[0231,他只记得给我惯用物件,却不知道那帕子是当日相谈时他拿来为我擦拭的。对不起,我忘了你好久没音讯了。]
[你都不在了,系统空间却还在。这个世界结束后我会死掉吗?任务到底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呢。]此时他已经清醒过来很久了,却还是郁郁寡欢。
他讨厌这个毁了一切的皇帝,也讨厌还没有死干净的心,更开始讨厌自己。
他不干脆,又矫情,既不能干脆利落作出决定,又不能舍弃情感。嘴上说为了任务就娶妻吧,却没管好自己,嘴上说得实际做的一套一套。还有那个醉生梦死很多年的他,沉湎在皇宫旧梦里不肯接受又不肯放弃,说是为了弟弟妹妹,实际上还不是自己软弱。
[我不坦率,又讨厌。不是个好任务者,也不是个好人。]
[原来我的寿命还能这么短啊……]
这一年,谢家活着的几个儿女都生活美满,谢沂在哥哥去后,一路科举撑起了威远侯府,两个庶弟也是兄友弟恭,官运亨通。只是少了曾经那个对于他们来说永远可靠的身影。
这一年九月,宠妃婉贵妃殁,时年四十三岁,加封皇后,葬于帝陵。
彼时海清河晏,本朝帝王开疆扩土,任人唯贤,天下无有饥者,而土地南至雨林,北至北海,昔年草原早为属地,或许若干年后这里就彻底融入版图。
数年后,六十余岁的帝王驾崩,过继宗室子继位,帝终身未再宠幸妃嫔,与后合葬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