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有些吃惊和恼火,他不是不知道李如璋跳脱的性格,
也知道,李如璋向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只不过,周泽目前没弄明白,今天李如璋为何执意要为人犯开脱,这种枉顾朝廷法度的事,如何能堂而皇之公然说出来。
如果今天李如璋公然为人犯开脱,便是和朝廷公然作对,那将置国家律法于何地?
他搞不懂,这样做对他李如璋有何益?
加上牛屠夫也在一旁,哭喊有冤,声称李如璋此举是徇私舞弊,包庇罪犯,欺压百姓。
这下周泽更是头大,于是他面色愠怒直视李如璋,似乎想从李如璋脸上看出答案。
李如璋却一直保持平静,以一副问心无愧的姿态面对周泽的逼视,坦然道
“府君放心,在下并非谋私,稍后府君大人一观便知。”
双方僵持了许久,终究还是周泽察觉到在公堂之上,这种场面实在有失体统,最后选择了退步,
不过周泽有言在先,今日必须要李如璋说出个分晓来,
否则,他定不会与李如璋罢休,
李如璋听周泽这样说,也不恼,对着周泽行了一礼道
“府君且稍坐,看小子这就为所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还有牛屠夫,你且住口稍待,届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说着便径自走向人犯王峥,
王峥本是将死之人,并未想到此刻有人会出面保他,从听到李如璋决定保下他那一刻,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势,两眼瞪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诸位,国家法度,大不过一个理字,我意请你们在场所有人为今日之事做个见证。
看看本官行事到底是公平公正还是有失公允,届时由你们来定。”
对众人说完这番话,李如璋又继续开口道
“王峥,你实话告诉我,之前陈述经过可否属实?你若一切属实,今日我定然会保你,
但是,你方才所说的一切,我也会当着今日众人的面,当场查证,如若虚假,那时莫怪我亲自动手,你且想好了再回答我。”
李如璋对王峥说道
不知道王峥是太过震惊,还是因为刚才陈述时间过长,耗费了王峥太多精力,
以至于此刻对李如璋的询问,仿佛没听到一般,一直处于愣神状态。
反倒是之前外面瘫坐的那名女子,此刻回过神来,在外面急切呼喊
“铮郎……铮哥儿,快……你快回将军话啊,你快说啊!!!”
在自己心上人的呼唤下
此刻,王峥总算是回过神来,笃定且急切道
“将军请尽管查证,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如果小人有半句假话,任凭将军处置,绝无半分怨言。”
“此事经过,莫说当年的街坊邻里知晓,便保长里长也清楚此间缘由。”
“这些年,小人一直以帮闲和乞讨为生,每次攒够了请讼师的钱,便来县衙状告,从军前我还来喊冤过一次,就……就连……,就连今日在场的某些差拨大人怕是也记得此事。”
听王峥这样说,李如璋多少是有些相信的,王峥杀人一事,之所以会造成今日事态糜烂的地步,县衙的这些人,多少也脱不了干系。
李如璋随着王峥的话语,也是将整个县衙大堂的衙役环视了一遍,
今时不同往日,李如璋虽是年轻,却身居高位,也是威严日盛,在场的这些捕快衙役,只被李如璋这么一看,尽皆吓得眼神躲闪,更有甚者直接瑟瑟发抖。
便是坐在县衙案堂的宋时涯,被李如璋这么一看,顿时也是面色促狭,讪讪不已。
此刻,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李如璋沉思了片刻,对王峥说道
“王峥,你口说无凭,可有证人证言,若有,便举证吧,人证物证皆可。”
王峥听到李如璋这般说,当即艰难挣扎起身,转身朝门外围观的人群中看去,并开口道
“大家都是街坊邻里,我王峥从前帮闲的时候,没有给哪位差过事,哪怕就是乞讨的时候,也是本本分分,从未有过偷鸡摸狗之事,更没有干过祸害大家的事。”
“俺家遭逢大难,诸位想必也是知道,这么多年了,俺一直求告无门,今日有李将军为俺做主,这是俺的福分。”
“诸位叔伯婶子,大爷大娘,今日帮俺做个见证可好?俺求求你们了。”
说着,王峥将目光投向门外一位围观的老者,面色希冀道
“有财叔,能帮我今日做个见证吗?”
李如璋也将目光投向一位老者,本来那老者就有些目光畏缩躲闪,再被李如璋这么一看,四目相对。
顿时觉得双膝发软,直接当场跪下,
口中还不断推诿
“哎……哎……,那……这个……这个小老儿也不清楚啊,孩儿啊,你再问问别人吧?”
一边说,一边拉着旁边人的衣裳,试图遮掩他自己。
那王峥见求助无果,便不再纠缠,又将目光转向旁边一位妇人,
“阿慈婶子,劳烦您帮我做个见证可好?当年情况您是知道的。”
被询问的妇人,顿时一脸为难,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怯生生的朝堂中县令宋时涯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又将话咽了回去。
双手不断揉搓着腰间围裙为难道
“侄儿啊,不是婶子不帮你作证,你也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哎呀,平日出门得少,你和牛家之前的事,俺也只是听说……,实在……实在是不知道其中缘由啊,你再找找其他人吧,俺……俺们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虽然妇人也不愿意出面帮王峥质证,但是,她后面这句话,也足以说明当年事情真相。
说着,这妇人估计是怕摊上事情,说完便转身一溜烟跑了,
王峥一连求告两人,都没人愿意替他作证,当下也是有些凄然。
这时,门外那女子,忽然重新跪下,冲着身边众人“砰砰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带着哭腔道
“十娘在这儿求求你们了,求叔伯婶子们做个见证吧,”
“在场的各位有不少都是铮哥儿的邻里,当年事情原委一定有人知道,不求各位替我家铮哥儿说好话,只求能将事情原本经过,告诉将军,替铮哥儿洗刷冤屈。”
“奴家在这儿,先替铮哥儿谢过各位叔伯婶婶的大恩了,日后十娘和铮哥儿当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大恩,若是我二人日后有反悔,天打五雷轰。”
说完,又是“砰砰砰”三个响头,
情真意切,
李如璋看着这一幕,不得不感叹
这个叫十娘的女子,倒是不离不弃,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大堂外,一众围观的人也是被这十娘这一番说辞打动,纷纷交头接耳,更有几位欲欲跃试,应该是准备出来,有话要说。
“俺来替他作证!”
就在此时,人群后面,突然响起一个洪亮浑厚的声音。
众人一时被这突来的一声惊得纷纷回头,想看看是谁,原本跃跃欲试的那几人,被这一声大喝止住了动作,
王峥面色转忧为喜,李如璋当即也是神色一凛,
只见此人身材挺拔强健,浑身肌肉虬劲,面如枣色,一身短打对襟短衫,一身肌肉几乎要将衣服撑裂一般。
李如璋看着来人,心中忍不住赞叹,
“好一条好汉!!!”
“草民见过将军,大人。”
来人对着周泽李如璋恭敬跪下行了一礼,然后道
“草民郭魁,子承父业,干的是铁匠铺的营生,俺的铺子就在出门左拐大街上,在场看热闹的人应该都知道俺的铺子。”
“今日,王铮这个证人,俺来做了,望将军和大人们准许。”
李如璋心道,难怪。
看他谈吐流利,不似一般人那样,见官便畏畏缩缩,话都不敢说。
原来是个铁匠铺老板,日常迎来送往,倒也算得上半个生意人。
想到这儿,
李如璋再度提醒道
“我再说明一下,若是你所言属实,那便无话可说,若是胆敢欺瞒,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郭魁,你考虑好了吗?”
“届时,呈堂证供,黑纸白字,签字画押,可是没有反悔余地。”
郭魁闻言,对着李如璋他们行了一礼,然后点头道
“草民晓得,不过草民还有一事要问,今日将军你们在此说的话,可能作数?可不要现在说完,转眼又反悔了,回头又问罪于俺们,不过俺看将军言行正派,又愿意让俺们这些百姓申冤,想来,应当不会食言吧。”
李如璋还未开口,宋时涯抢先道
“放肆!李将军和周大人,乃朝廷命官,一言九鼎,岂会食言。”
李如璋也是当即点头表示赞同,并言称
若是不信他,他一样可以黑纸白字当着众人,立下字据,
说完,便让人拿来笔墨,当场写下保证,又签字印章。
郭魁见李如璋这样做,顿时放心下来,
略微思索后,开口道
“既然大人都这样说了。在场这么多人做见证,您又是朝廷命官,俺信你。
说完便开始讲述起当年的过程,
郭魁与牛屠夫铺子中间只相隔三个铺子,当年王峥母亲去买肉和牛屠夫发生争执,他亲眼目睹王峥母亲被羞辱,当时他还去解过围。”
后来,王峥父亲前去评理,又被牛屠夫一家殴打,他也知晓。
当年王峥父亲死,又是他去帮忙发的丧,今日在此,郭魁表示他可以当着众位老爷们的面发誓,假如他所言虚假,全家横死,不得善终。
“当年他父亲告官,我便不看好,之前被你们赶跑那个狗官,不是个东西!!!”
“断案从不讲证据和道理,谁给钱他判谁赢,输家若是继续喊冤纠缠,必定少不了一顿打。”
“当年我便劝他父亲自认倒霉,奈何他父亲性子刚直,不听我的,最后……哎。”
郭魁咬牙切齿的痛斥上一任县令,完全没注意到堂上一众官员不自然的神情。
“慢着。”
李如璋开口打断郭魁的陈述。
“你好像和王峥父亲很熟?”
“回将军话,王峥父亲之前本是猎户,经常到俺铺子置办打猎家什这些,有时也拿些野味来抵作银钱,或是送与俺下酒,一来二去也就熟络起来。”
郭魁面不改色回答道
“那你与王峥父亲私交甚厚,这样的话,你一个人的证词是不够的,”
“不过,你且继续,先说完。”
李如璋示意郭魁继续往下说。
“王峥父亲原是我们这儿当地比较有名的猎手,可惜后来进山,误踩了捕兽夹,夹断了腿,伤好后,便落下了腿疾,行动不甚方便,所以平日家中采买,多是王峥母亲王陈氏。”
“若不是王峥他父亲遭了难,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听到这儿,李如璋在心里暗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关系吧。
“草民曾经也多次资助他家,奈何草民也是有家室的人,王陈氏又是孤儿寡母,也不敢帮忙太过,怕别人说他家闲话。”
“后来王峥母亲去了,我本打算接王峥到我家,我来养他,正好他也可以跟着我学个手艺。”
“奈何……奈何,”
说道这儿,郭亏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言语间愤然之中竟还夹杂着一丝哭腔。
“王峥这孩子,虽是年幼,却和他父亲一样,甚有骨气,不愿意就这样让他双亲含冤,他知道日后注定要和衙门攀扯不断,”
“因为害怕连累草民,便没有同意住到俺家,而是选择四处帮闲和乞讨,这孩子……他……他就是怕连累了俺。”
“郭叔……”
王峥嘶哑着嗓音喊道
听到王峥这一声郭叔,郭魁眼角泛起了泪光。
“你这孩子,回来你为啥不提前和郭叔讲?若不是今天二壮往别家送东西,路过县衙听别人说是你,怕是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咋不讲啊,有啥事你和郭叔讲啊,如今犯下这么大的事……,你糊涂啊。”
说着,一把将王峥抱在怀中,王峥此刻已然泣不成声。
这一幕,也让衙门外围观的人无不动容,尤其是一些妇人更是有了恻隐之心,以至于纷纷哽咽落泪。
李如璋没有再询问,一直等到他们叔侄二人情绪缓和了之后,才继续开口说道
“真情流露,属实让人动容,不过,律法是讲道理的,正如我之前所说,你们关系亲厚,所以单以你一个人的证词不足以服人。”
“若是还有其他人愿意为王峥作证,那情况便不一样了。”
话说完之后,李如璋又转身对牛屠夫说道
“牛屠夫,本官不会厚此薄彼,稍后,你也可以自证,或者让他人为你作证。”
“只要证据确凿,本官一样采用。”
说完又示意郭魁继续
待李如璋说完,郭魁当即站起身来道
“大人,草民愿意以一家老小作保,而且我能找到其他证人。”
说完,郭魁转身面对门外众人,声如洪钟道
“各位父老乡亲,尤其是知晓当年其中恩怨的,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孩子,被砍头吗?你们扪心自问,你们中间有多少人,被他牛家欺辱过?割肉时少过斤两,这些俺就不说了,”
“关键是他串通之前的县令,坑害咱们这些百姓,我想诸位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哪天,也落到和王峥这孩子一样地步吧?”
“以前咱是求告无门,对官府死了心,才断了告官这门心思,如今有青天老爷,愿意帮咱们说话,诸位!!!诸位啊!!!”
“帮帮这孩子吧,不光是帮他,你们有什么冤情,今天不是可以一并说出来吗?这位李将军不是说了吗,只要有理,他会帮咱们的。”
在郭魁的一番劝说下,果然有了效果,之前跃跃欲试的那几人,此刻又站了出来,纷纷表示,他们都可以为王峥作证。
看到这种情形,旁边原本跪在地上的牛屠夫,此刻半张着嘴,伸出手,不断指着外面那些愿意质证人,嘴里呃呃啊啊了几声,憋了好半晌,才挤撕心裂肺喊道
“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才是受害者啊!!!”
“草民一家都是良善百姓,如今我一家老小,尸骨未寒,这位大人枉顾人命,天理不容啊!!!”
“求大人做主啊!!!”
说完不断磕头,
事实上,当年上一任县令,所做的那些作奸犯科的事,
整个县衙有几个人不知道?
只不过碍于当时对方是一县主官,不敢或是不想与对方作对,
所以,袖手旁观是铁定的,否则如何会闹出这么大冤屈。
非要论罪,也只能说其他这些人有没有参与同流合污,或者说参与了多少的问题,
李如璋此刻也无心追究此事。
事情到如今,宋时涯夹在中间,也不敢做声,只能当一尊泥菩萨,假装充耳不闻。
李如璋没有管那牛屠夫的辩解哭嚎,
唤来自家亲卫,让亲卫带着那些愿意出来作证的人和书手,到后堂,单独陈述记录,以防串供。
为了以示公正,李如璋又特意邀请周泽宋时涯等人一并前去,并表示其他愿意去听证的百姓也可以一起,
公堂上,那牛屠夫,原本还准备开口咒骂几句李如璋,刚要开口,对上一班衙役冒火噬人的眼神,顿时不敢造次。
因为愿意作证的有好几个人,花费了不少时间,
待到整个过程结束,以是到了傍晚时分了,
按道理,此刻应当用饭的时候,周围百姓应该散去才是,然而,事情并没有按常理发生。
这些百姓听说有大官来审案,替百姓主持公道,不但没有因为时辰的原因减少,反而变得更多了起来。
将整个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么多的百姓,宋时涯怕发生意外,于是提议,明日再审,让百姓先行散去。
但是,被李如璋拒了,
李如璋表示,常人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对于被冤屈的人来说,多耽误一天,对方就要多受一天的苦难。
引得一众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纷纷夸赞李如璋体恤民情,爱戴百姓。
几份证词摆在一起,叙述经过也几乎是完全一致,只是偶尔一些细节有些许差别,想来是年成日久记不太清了,
而且王峥被抓不久,就连他最亲近的郭魁都不知道他从军中回来,所以,串供是不可能的,
既然这么多人,都可以证明王峥事出有因,
那接下来就看牛屠夫又是如何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