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后院内,素来清静,今日竟也响起了锣鼓丝竹之声。
原来是林如海为了送别刘秉恩即将归任,而请了个戏园子,点了一出戏,薛虹赫然在陪坐一席上。
“那便是老师提到的刘秉恩?只是……为何老师与他之间气氛隐隐有些古怪?”
因为事情并未盖棺定论,所以隆庆帝与林如海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就连太子也未告知。
林如海牵制刘秉恩,减缓对方回地方的速度,而隆庆帝则抓紧时间进行调查。倘若时间来得及,就可以趁着刘秉恩在京直接拿下。力求将动静压到最低。
所以薛虹不知前因后果,只当老师与昔日同僚久别重逢罢了。
林如海将手中的戏折子递给刘秉恩:“谨行兄,元宵一过,恐怕不日便要归任赴职,今日这戏便由兄点吧。”
刘秉恩推辞道:“有道是客随主便,还是如海你来吧。”
林如海接过戏折子若有其事的翻看了起来,片刻后第一道戏便点了出来:“依弟愚见这铡美案便很好。”
薛虹:((???|||))不是说是朋友吗?这啥情况???
刘秉恩面无异色,笑着问道:“可有何文法说道在?”
林如海一边翻动戏折子,一边回道:“兄与弟如今身处高位,上承陛下天恩,下受万民信任。自当时刻警醒己身,不负身上官职啊。”
刘秉恩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看林如海若有所思。
“这第二份折子便由我来选吧。不若……这南柯梦便不错。”
“谨行兄,今日何以选此曲目?”
刘秉恩手上端着戏折子,沉默良久:“人生在世,又如何不是这戏中人,看似一切皆为自己的选择,殊不知一切早就成了定局。一直在他人安排的曲目下行进。
戏中南柯一梦一刻钟,台下一梦一甲子。若想违背因果而行,难于移山呐。”
林如海对此不做评价,只是轻笑了一声。
就在薛虹开始极速开动脑筋,想弄明白自己老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林如海、刘秉恩两人纷纷将目光投在薛虹身上。
刘秉恩上下打量了一番薛虹,赞叹道:“如海几世修来的福气,得了这样的一个弟子,如今更是招做女婿。若非当初我不知情,恐怕也要忍不住与你争上一争了。
这最后一折戏,便由你来选吧。”
薛虹推辞道:“家师与刘世伯在,虹不敢僭越。”
林如海却也兴致勃勃的道:“既然是谨行兄的意思,那你便选一折子戏吧。”
薛虹不好违抗师命,只得接过了戏折子,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折戏上:愚公移山。
刘秉恩看后失声笑道:“到底是年轻人,锐气十足。”
薛虹没有言语,只是将戏折子递给下人,让他们下去准备。
戏曲开始了,但薛虹却无心细听,注意力一直在自己的老师和刘秉恩身上。
曲目并不是很长,台上的角们功底了得,不知不觉间引人入胜。
很快三折戏完毕,林如海正要打赏戏园子众人,却见戏园子的班主,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快步走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刘秉恩长叩不起。
薛虹:?(?'?'? ?)老师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可薛虹一回头便发现,林如海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很明显,林如海也并不知情。
只见这梨园少班主抬起头来,眼底满是复杂之色的看向刘秉恩:“刘翰林,不!刘大人,您可还记得我?昔日的梨园老班主的那个小孙子!”
刘秉恩脸上从一开始的疑惑,很快变为了惊喜,连忙从地上扶起对方:“你是当初的那个小娃娃?”
少班主从地上起身:“回大人的话,正是草民。”
刘秉恩似乎很是开心,拉着少班主的手道:“如此生疏做什么,还是像当初一样,叫我一声叔父便是。”
少班主沉默良久,最终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叔父!”
刘秉恩只觉得空洞许久的心似乎再次有什么开始涌动,泪水不自觉开始涌现:“孩子,这些年你们可还好?”
“回叔父的话,自您受了我家牵连被贬后,我们一家也被赶出了京城。幸亏得了同为九流中的同道相助,我家才得以在异地落脚。”
刘秉恩声音有些哽咽,拍了拍少班主的肩膀:“好孩子!苦了你们了。只是我当初无能……未能替老班主申冤。
对了,不如你们随我回到任上吧?叔父现在……”
林如海出声打断了刘秉恩:“谨行兄,多年再遇故人实乃喜事,只是在外叙旧恐怕不便,不如弟安排雅舍一处。入内叙话?”
……
进了房间后,林如海、薛虹师徒二人人坐在一处。
而刘秉恩、少班主坐在一处。
少班主主动起身斟茶,跪在地上献给刘秉恩:“叔父昔日的帮助,我李家一脉永生难忘!请叔父用茶!”
刘秉恩坦然受之,满是感慨。
少班主敬茶后,又跪在地上,连叩九个响头,掷地有声,额头早已破了皮,却执意不肯起来。
哪怕刘秉恩亲手搀扶也是不肯,直到磕满了九个。
“真是没想到,这天下竟然如此之小。昔日故人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
刘秉恩拉起跪在地上的少班主道:“好孩子,你可愿意带着梨园随叔父回任上?如今叔父添为湖广布政使,在地方绝对不会再让你们的梨园受任何人的欺负!”
那少班主笑着摇了摇头,退后几步,猛然将身上的衣服撕开,一瞬间薛虹猛的起身就要挡在林如海身后,却被对方单手反拎回自己的身后。
林如海还看了薛虹一眼,好像在说:年轻人,你什么武力,还保护我?你老师我还没废到那种程度。
薛虹暗自下定决心,要找两个好手练一练,要不然这一个两个都瞧不起他!
门外的侍卫一拥而入,将对方团团围了起来。
却见整件衣服的里衣上,血迹斑斑,竟然是被人用鲜血书就的血书!
少班主托举血书跪在地上,高声道:“我今日来此,乃是为了报恩。既是为了报叔父大恩,更是为了报九流同袍之恩!
这上面所记,乃是湖广商民、贩夫走卒等万民联名所成。
此书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草民已经托人送往太子府。这一份,则由我贴身保管。
此乃湖广地方府民,状告湖广布政使刘秉恩的罪证之一!
不瞒叔父,我受朋友之托,本应行聂政之事。我一家受人恩惠,自无可推脱,我受叔父教诲,多年来铭记于心,不敢有一刻稍忘。
多年来我自继承梨园后,布施粥饭,带着梨园修桥补路,积累功德,只求有朝一日有颜面再见叔父。
一日我游行至湖广,自同行口中闻湖广官场之事,心生愤慨,便自告奋勇,愿解散梨园再行聂政之事,殊不料……
湖广布政使,正是我李念恩苦寻多年的叔父您!”
刘秉恩再也维持不住一开始的淡然,尤其在听到对方名字:“你、你说你叫什么?”
“恩公被贬出京后,家父有感恩德,要我永世不忘,便擅取恩公名讳一字,作为我的名字,以作勉励。不想……”
少班主说着说着,委屈的泪水流了下来,寻了多年的恩公,竟然是自己要刺杀的大贪官,大恶人!
少班主依稀记得幼年时初见恩公,那时的刘秉恩只是一个穷苦翰林,身材虽高,但却瘦弱无比。
可在那时的少班主眼中,这一道瘦弱的身影是那样的顶天立地,如山一般。
如今再度重逢,明明刘秉恩身形更加挺拔高大,可在少班主眼中确是不值一提。
刘秉恩看见对方眼中的神情跌坐在地上,似乎想要解释,更像是要向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解释。
下一刻,少班主口、鼻、眼、耳有丝丝鲜血溢出:“叔父于我家有恩,我永世不忘。可诸位同行,也于我家梨园有活命接济之恩,不得辜负。
所以方才进屋之前,李某吞了生金,命不久矣。
李某无能,不能完成朋友的托付,更不能报恩公昔日恩情。唯有一死以两全。”
刘秉恩再也维持不住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风度,踉跄着要起身,连声呼唤道:“如海!快请太医过来!!快请太医过来!!
孩子!别死!我求你了,别死!!!”
刘秉恩搂着痛苦的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少班主声嘶力竭。
薛虹却摇了摇头,生金是掺杂了重金属的原金。人生吞后会引发重金属中毒,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救无可救。
少班主是昔日刘秉恩还活着的唯一证明,他一死,曾经刘秉恩也就彻底不存在了。
少班主若在,刘秉恩还能自己欺骗自己,如今少班主因为刺杀刘秉恩而自尽,这一刻起,刘秉恩这么多年建设起来的自欺欺人的心防,轰然崩塌。
好人没毅力做下去,做坏人又不彻底。就是如此。
林如海手中握着少班主手中的那份血书,默默的道了一声:“或许谨行兄早就去世多年了。”
与此同时,门口锦衣卫按着腰刀走了进来,先对着林如海、薛虹二人一礼,亮明身份后宣旨:“湖广布政使司布政使,涉嫌贪污受贿,包揽诉讼,草菅人命。
现革职查办,移交刑部看管。钦此。”
刘秉恩双目无神,任由锦衣卫拖拽走,目光却一直落在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机的少班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