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时分,苏诫如云渡预料踏进了慕水轩,随其而来的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
其时,云渡与离正围红泥小炉前煮茶,整间屋子氤氲热气,茶香四溢。
云渡手里绣着半月前绣的那条蓝底银丝竹叶纹腰带,还差最后三片叶子,绣了三月的腰带就算峻工了。
离听了云渡的话,在苏府就安心当个吃喝拉撒睡的话伴,不干活的白饭侍卫。
一下午时光,两人从天南说到地北,从大势讲到市井,离给她讲自己杀过的人,云渡给离讲公子的好友——毒嘴神医不为人知的趣事。
她穿着针,引着线,像极了一位贤妻良母。
他执火筴添炭,焙茶,入盏,注水……一举一动极具贵族修养,娴熟高雅的气质几次引起云渡的注意。
但见他秀长指间无数的旧伤痕,到底一句关于他过去的话也不问。
竹月深中人,有哪个没点不忍回首的往事?
若非当事人自己先开口,谁好揭谁伤疤。
关于离,她只知他是南武人,十三岁就跟公子了。
一身本事都是童子功,出门少有敌手。
喊门声响在耳边之际,云渡抬眸看离:“人来了,你想怎么做?”
离先斟出一盏茶推给云渡,复斟一盏举在指间,吹了吹,抿一小口:“你不是心有划算么,我能做什么?我的任务是吃喝。”
“那你先喝,喝完这盏帮我去开个门。”云渡莞尔。
离想了想,道:“可以。”
一刻时后。
三叩复三问的喊门声结束于“嘎吱”的一声响后。
“你在此作甚?还闩门?!云姑娘呢?”苏诫负手门外,一眼盯上面若冰霜的玄袍俊郎。
离抬眸看着颀立的他,眼光从他整齐竖起的冠发一路往下打量。
但见其身上锦袍肃肃;环佩叮当;奢氅曳地;一双凤眸微垂,细长眼尾挑着一抹厉色,看人的眼神跟看脚边一株野草似的鄙夷,内内外外散发着浓烈的奸佞神态。
离瞥瞥他,不答,回头对云渡方向淡淡道:“苏大人来了。”
“离离怕是认错了吧,苏大人日理万机,忙得不得了,怎会踏足我们这简陋的小院,第一天去伺候他,就被他毁了脸,如今整个苏府上下谁人不知我这个表小姐的凄惨,丢死人了。”
嗔怨的女声透帘传出。
“我做什么啦他就那样对我,还毁我的脸,他不仅毁我的脸,还让所有人都误会我企图他财、色,我可是他表妹,是他点头的贵侍,我犯哪条禁令了。”
“你且问问前来的管事是不是来撵人的,若是,我们这便收拾收拾走罢。原就是不请自来,哪有尊严。常言说什么……三代之后,瓜皮搭李树,不亲强攀亲。”
一声亲昵的离离之后,她的话音逐字变得凄楚,说到最后,竟还隐闻几丝抽噎。
“三日之内,我要看见慕水轩的门窗贴满金箔,所有幔子一律换成襄月国的浮光锦和南武的烟霞纱,屋里的物件全撤了,换新的,还有,让衣阁为表小姐裁制与未来夫人同等数量的衣饰,还有……”
“等等……”
苏诫话未说完,云渡突然打断。
放下手中忙活,她绞步出了烟纱隔橱,向苏诫敛衽,“阿……阿兄怎么来了?”一脸不可置信,泪花闪在眼角。
“我……我……我……我什么也没说,就算说了,那也只是气话,你就当没听见好不好?你这样优待我,大家会误会我们关系的。”
“我们什么关系?为何叫误会?”苏诫看着她假兮兮的委屈样,眸底藏笑,“早晨不是你说的要陪我共度余生么,当时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故而才失手伤了你,对不住。”
苏诫很是自便,径直往坐榻而去,席坐下来。
“手艺不错。”拿起竹箩里的绣品在指中抚摸,苏诫称赞。
放下,慢悠悠又道,:“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愿接受你的心意,只是不知……你还愿意否,毕竟……”支支吾吾,“毕竟你也已然知晓了我的不足,我其实也怕会因此害了你。”
大袖下两只秀丽的手不住摩挲,云渡心道:“好个混账狗东西,张口就来,还真处处都是他的戏台呵!”
“有病便有医。”小表妹和声安慰,“阿兄体格如此威武,若能寻到一个好郎中,痊愈指日可待,我正好知道一个好郎中,改天帮你去请。其实,即使阿兄身子不如意,小妹也是不在意的。”
娇弱地摸了摸脸:“脸上的伤……也是怪我不知阿兄忌讳,我不怪你。真的。这伤是阿兄留给我的,我觉得可特别,好看,我喜欢。你不必介怀。”
她煞有介事地回应着他的胡话。
“真的?”苏诫怯赧。
“自然。”云渡爽朗道,“只是,你将将对他们说的话能否收回?你要求的那些……实在太夸张了。”
苏诫眉角一弯,悦色倏然挂起。
拈起云渡喝过的杯盏,云渡很会审时地靠上去,预备给他换盏沏茶,他抬指拒了。
半盏剩茶在苏诫指间闲闲转玩,转而却一脸严肃地道:“钱堆着就是废物,还占地方,有一日能花在值得的人身上,那才是它们价值所在。”
“大人……”
他说完,随后进屋的人群中出列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矮他一头的男子。
男子一身青白色织锦衣裳;小鹿眼睛;两弯疏眉;挺鼻梁,鼻头圆润;唇色偏白;头上簪着顶黑纱冠,样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是掌苏府诸务的管家。
苏诫淡淡瞧了他一眨眼,他立时拱手在前:“金箔贴门窗或可行,可这浮光锦和烟霞纱是皇上御赐,拢共就二百来匹,全用在慕水轩……会否不妥?”
“有何不妥?”苏诫作色,“既是陛下赏的,不拿出来用怎对得起此番恩宠。听令行事,少多话。不过几匹布又怎能表示我之歉意与诚心?”
说着他“啪啪”一拍手,于是便有老少十几女使衔尾上前,一字排开,华服珠饰映了满眼。
“今日腊十六,食尾牙。这些衣饰是你来时我便吩咐人着手准备的。挑一套,等会陪我一块儿去祭土地,顺便也向故祖上束香,告知你的到来,过后再陪我一起打牙祭。”
“祭土可是可,但这祭你家祖先……怕是不合适。”云渡犹豫。
她与他何亲何缘,怎能去祭他家先人?
见她排斥,苏诫道:“多年前,一个与我关系十分要好的小女娘一到年节,在家祭完祖后就往我家跑,赶着要拜拜我苏氏的仙魂,她说什么是为要让我家先人记住她,等她嫁给我之后,不管是在上面的还是在下面的就都是老嘴脸了,相处起来会更融洽。”
“真不知她脑袋里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歪理!”看着面前一张秀美脸蛋时红时绿,一双幽眸看向虚无,苏诫悄悄笑,“她一个外姓外族都能拜我家祖,你是我苏氏表亲,如何拜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