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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递进门内的时候,戚晋刚勾画完许多鸡零狗碎的杂物。有羽毛,悬在天上;枯树光溜溜掉干净了落叶,一旁小溪还静静在流;枫叶渐渐漂远了,有颗石子留在原地,依旧发着闪亮亮的光。他没来得及勾画她的背影,然后荆风说:

“亲事府为她办了庆功宴。今晚,现在。”

于是忽然间,想见她的心情便再也抑制不住。

庆功宴就设在刺史府后院,天色渐晚,她自夕阳中骑马而来——准确来说,与童昌琳同乘一骑,但戚晋习惯性略过了执杖亲事,只见大病初愈的小姑娘穿了身旧色的衣裙,披着件劣等的狐裘,裙摆散开在枣红的马背上,像煮开的水花一般上下翻飞。她低头瞧了瞧,为此乐不可支。几日过去,她两颊多了些红润血气,眼睛被寒风吹出些泪花;偶尔咬了唇,依旧是不知所措的局促;可下马时又能准确无误地跳到童昌琳的怀中,多少学会了不拘小节。然后戚晋就想,想她在同州的密林里是何模样,丹州的村舍间呢,延长的骷髅山上,还有宁朔的县衙内?想她孤注一掷时,想她自由自在时,想她担惊受怕时,想她茫然无助时……近在眼前的她,却忽而令他掏心掏肺地思念。旁人的言语果然太轻,不足以描画出她经历过的风霜雨雪,不足以还原缺失的那么多日日夜夜。他喉头一动,几乎当真要走出去了——

一串黑珊瑚的项链,从童昌琳怀里掏出,系在她的胸前。

这一瞬间,她忽而就变得遥远,更不可靠近;他的存在,又变得这样可笑、而无用。曹文雀曾经为她表功,小之则给她叫苦,荆风说一路平安,偏偏戚晋怎么也想不通。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太平天下,如何屡建奇功?她似乎又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丫鬟,不过仓皇逃命,却反而招人嫉妒。他所幸不曾见到卢道,否则……

可他也不知自己当如何区处。

他只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像她的样貌,就这样在夕阳里发着光,却如梦似幻,不可捉摸。她还在笑,还会欣赏一节枯枝,捉住一片羽毛。功劳之下的恐惧使她珍贵,恐惧之下的爱使她崇高。这二者此刻却令戚晋厌恶,更使他心碎。

而后他转身离去了。

他不再勾画溪边背影,他像画一只眼睛,却画不出。她的眼睛,不似他的重瞳,简单多勾勒个圆便足以概括。她的眼睛太复杂、太恢弘,要让见者落泪,而后自惭形秽。可戚晋不想面对这样一双观世音般的眼睛,他是凡世俗人,只想念凡人真实的温度、与心跳。他接着又大惊失色,痛斥自己愚昧,又痛恨自己轻浮。他觉得自己该当去致歉,这是个很好的借口。

但是他走不脱,已经有庶仆进门,带着他等待了多时的信号:“刺史老爷要事,先要奴才通禀一声……”那孩子偷偷抬眼一打量,好像不太敢接着说下去,“最好是……先请秦将军来……”

天色好似在这一瞬间忽地黑了。他看了一眼烛火,随即点了几人名姓,让仇啸各自知会,又翻过那页草纸,亲笔修书命荆风送去。他而后短短歇了片刻的觉,就在这须臾间隙。

九原已无叶可落,他听到风飘落地上的声音。

其后公堂很快搭起,就在东跨院。往南一墙之隔,交了班的执杖亲事们正围着他们的小英雄,兴致勃勃要听她将一路惊心动魄娓娓道来。祝酒、惊诧、倒吸冷气、抑或拍手击节,荆风耳聪目明,在这头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却不该听见。他要请的人没有来,眼前早有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也难免使人兴致乏缺:

比如说隐藏在右威卫的内鬼。

“是……右威卫、翊府、中郎将,赵东的裨将。”

刺史李通好容易捉住了秦家软肋,要将举报说得缓慢、郑重,面上显得赤诚而衷心、再加几丝嫉恶如仇与无可奈何。他接着却忽而促弦转急,不余任何反驳扯皮的空当,人证物证立时传上堂来、摆开一排。九原不曾戒严,尤其西城门格外畅通无阻。州府蹲了多日,先捉住放心大胆出城传递情报的燕国探子,而后审出这惊天大案。夜冷着,只这么瞬息,无人再能看清秦秉正的面色。想他右威卫翊府旗下,左郎将蔡筑已被枭首示众,如今中郎将赵东的裨将又投效了敌国,这右威卫主将的位置,他算是彻底做到了头。戚晋没有说话,当着列位同僚面前,是秦秉正自己“噗通”一声撩袍跪倒。他说——声音如常,只是无端像带着回声,和卫国公阵亡后的声响别无二致——他说:

“赵东……无罪。”

右卫将军时丰上前,取过他将印虎符双手奉上。朱兆的眼睛跟着一路上移,接着又闪出精光:

“赵东原在燕然都护府,并非卫国公麾下,与燕贼并无不共戴天的血仇;手下兄弟倒是多有伤亡,对秦将军心存不满却不无可能。如今蔡筑一死,狡兔死走狗烹;自家裨将再劝,焉知他不会一时意动、随其归敌?”

“的确。燕人的胃口,的确不会仅止于一个裨将,所以,”

将印虎符暂时搁在案上,戚晋接着站起身,却将秦秉正亲自扶起:

“赵东,还将有大功。”

如今西受降城主将乃火拔支毕亲外甥果那正。这裨将再手眼通天,也不过只是果那正一人的耳目罢了。要知道火拔支毕的踪迹,得下重饵。赵东,翊府中郎将,分量不轻不重,但至少值得一试。打草不能惊蛇,虽然有些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

从今夜起,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故城久克而不能下,隐疾久患而不能查,即便有右卫助力,围城迄今十二日而不能得。”

荣王戚晋,缓缓背过身去,将印虎符,已在唾手可得的距离。他却不曾伸手,不过喉头轻轻一动,声音有意压得低沉,堂外,又适逢风起:

“从今日起,中路军,右威卫及右卫,进退区度,一律听从本王号令。

“秦将军仍戴原职,但,一举一动,须有本王调度。否则,视为谋反叛国,人人得而诛之。”

荣王、行军大总管、关内道黜陟使,代天巡狩,言出如律。堂下众人纷纷跪拜领旨,百样心思一时喧涌如潮。戚晋又道:“此为其一。”而后,便唯剩敛声屏气,连那地毯上的绒毛、也再不能被吹动半分,“其二。”

他转身,望向朱兆:

“夏州之乱,根源未解。一切军需用度,自此改由大同道行军副总管、胜州刺史吴祚孚一应安排。”

秦秉正晾在下首,此刻已不辨悲喜。这下便换了朱兆来猝不及防、再来怒不可遏。夏州出事,孙固不可再用。输送后勤舍他其谁?到手的鸭子,竟然还能拱手让给东路?可不等他眉头扬起,荣王摇头叹息,先点他来问:

“朱侍郎才劳动了一趟。朔方如何情形,想必远比本王看得真切。前几日侍郎多番上书,直道后勤危矣,如今改弦易辙的消息,便由朱侍郎代为转达,可好?”

到了这生死关头,连荆风都知道他唯有搬出他太尉爷爷来作保:“臣……斗胆。”咬牙切齿,他甚至抬起一张涨红脸面,“臣幼聆祖父训导,自认军需转运可堪行家里手……”

“朔方州狱死了三名细作。凶手是谁,难道朱侍郎已经查明?”

那宽厚身躯微不可察地一抖,再不动了。

“如是,那么如何避免祸事重演,朱侍郎必定是不二人选。”

戚晋在笑。笑得温柔,问得耐心。可那双重瞳啊,却冷若寒霜,更深不可测。他就盯着朱兆突突直跳的眼睛,盯着他哐然叩首,盯着他领旨告退。他撅起身来,腰上的肥肉跟着震颤;他退出门去,一步比一步踉跄,令回首目送的李通暗自发笑。戚晋看得仔细,接着自然便道:“其三。”

李通忙回过神来。

“接下来攻坚克难,少不得倚仗城中父老乡亲。秦将军从前给民工开多少?双倍酬劳,出体力活的包两顿餐饭,刺史府公出。”

不等他欢欢喜喜应下来,暗自长舒一口气,戚晋又道:

“只是李刺史少往民间去,万一内情不清,贻误时机……兰县令。”

后者颔首以应。

“九原县各家各户收入、税出、人口是你亲手整理,你又做过度支员外郎,这事交由你来办再恰当不过。秦将军想来从前不曾过问这些细枝末节,宁朔代县令江钊会协助你。先,拟定一套标准规则,帮工人等要一一造册登记。另外停牧改农你已经在做,就趁此机会选些人手好好去做。两边任何进展、任何差池,均由你一人负责,明白?”

责权对应,他一人负责,便是一人掌权;这么区区几句话,刺史便近乎要被架成空壳。当然不,还有“要事”,只能李通去做:

“烦请李刺史,颁道戒严令。捉拿奸细,戒严巡城这等大事,还得请李刺史不辞劳苦。”

他说着还郑重做了礼。

这场戏酝酿多日,本该就此落幕了,可李通面上挂不住先走了,兰敬德身子骨不好跟着走了,连右卫将军也趁机离开,堂内不知何时只剩下秦秉正一人。荆风送了客,回身将房门阖严,又落下棉帘。秦秉正便终于肯站起身、抬起头——此时此刻,败军之将,用夹杂粗气的腔调,他居然还有的兴师问罪,甚至理直气壮?

“……之所以杀蔡筑,就是为了让军中传言你我不和,诓那细作去找燕贼通风报信?”

大梁四军合并,内有嫌隙、有机可趁。火拔支毕必然大喜,大喜则大意、大意则大败。荆风站在一旁,以为秦秉正想通了这层道理,接下来多少要慨叹一句蔡筑死得其所,却不想他反倒恼羞成怒:

“你我本就不和,何必多此一举?蔡筑跟随父亲二十一年,没有功劳有苦劳,说杀就杀,是否小题大做、亦或、挟私报复?!”

“我杀他是因为他违反军令,按律当斩。”戚晋冷冷应过,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嗤声而笑,“早听闻卫国公治军严明,当年我执掌左卫时亲身领教过,自叹弗如。不想没过几年,秦将军倒带头反起规矩来。孝顺子,孝顺得好哇!”

他在激将,在等对面怒火中烧之际口不择言,以那夜客栈里的“把柄”来反唇相讥。可秦秉正没有,只不过险些撕碎了重帘、撞倒了门扇。反倒他这一腔隐火,最后居然无处发泄。夜黑着,他重坐在案后。隔墙欢闹声似乎停了,荆风说她已经离开。今夜大获全胜,或许他们也该祝酒庆功,可这不过仅仅是个开头。

那么就以今日、暂时作别。

野外的黄沙刮得山响,天上的太阳掉在地下,在手边、在心尖,烧破了一个又一个窟窿,淌着沸滚的血。手边的青梅酒向来是冷的,却解不了口干舌燥、缓不得心焦神疲。“荆风。”他简单地叫,“你帮我,再走一回窗户。”

“属下不是小偷。”

他支了脑袋,呼吸缓慢而粗重,心灰意懒间哪还有意与这楞头较劲:“去你妹妹房中。”他顿一顿,“替我……借一样东西。”

“偷什么?”荆风问。

“一块……石头。”

接荣王殿下令,丰州驻军一应暂停攻势,枕戈待旦、重肃操演,外人看来却好像就此享了清闲。长安城内近来涌入各国庆祝千秋万岁的使节,倒愈发忙得好似战火连天——尤其那内宫御膳房!姑姑们有的颐指气使不必亲自劳动,年长的大宫女们推三阻四偶尔也能得个闲,唯有徐弥湘这等才进宫刚上了案台的,东奔西跑是哪儿都得搭把手。除了为陛下备寿试菜调整的内膳所她进不去以外:每日下午得为最近常进宫来的靖温长公主准备十几道流水小食,择菜洗果足够她两只手都泡皱生了冻疮;庆祥宫又要各样孩童零嘴,炒糖砂更累得人胳膊仿若千钧重;令熙宫指名道姓,近来总是贪一口漠北的烤肉,烟火燎人怕是要把她那小脸蛋熏黑几个度;露华殿的良宝林也勤往这头走,变着花的点些茶果要去与陛下消遣。弥湘从前还说要将芊尔姐姐留下的记札认真研读清楚——哪还有精力和空闲!

月当半空,她一屁股躺倒铺位上只顾得喘气的时候,也就只能听姐妹们聊些八卦是非来打发时间了。都是些十来岁的女孩子,好奇心重,偏这宫里故事又多,听个一知半解就要聚在一起以讹传讹,时而大惊小怪,又纷纷乐在其中。

有一夜她们说,离家出走的宣清长公主殿下早就死在了外间,民间有人见到了尸体,陛下还不肯认呢!下手之人必定与国舅有血海深仇,据说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曾放过,杀猪一样骇人哩!

弥湘背过身去,打定主意要起来写封家书托父亲问问仔细。她却几乎立刻便睡着。

又一夜她们说,馨妃娘娘如今可是对陛下动了真心!边关战况焦灼,从早到晚都是露华殿的伴驾伺候,可不是发了同甘共苦的誓言是怎得!馨妃娘娘近来冬衣添得臃肿,谁又晓得是否肚子里已有了动静?

弥湘拿枕头盖了脑袋。老天爷,明儿个只怕良宝林又要来“叨扰”!露华殿风头既盛,怎得不去劳烦他们自个的小厨房?

再一夜她们又说,陛下近来恐怕不太好,有姐妹瞧见在稍间望着孝定恭皇后的画像流眼泪呢。小皇帝毕竟年纪轻轻,可不是畏惧着边关战况,又怕了各国使节?难怪他今儿早朝连状报都不愿宣读,下旨放权竟让荣王一应掌管;使节们困顿在鸿胪客馆,甚至至今都不得召见!还说什么……寿宴也不许大肆操办!

弥湘偷偷长出口气——却只出够到一半。虽说总算能歇歇……可寿宴、使节接待这些……本就和她不相干呐!

同住一屋的宫女姐姐们却显而易见地精神起来,夜里闲话也越传越离谱——说什么宜昭容如今频繁进出庆祥宫,准是向太后娘娘投诚!尤其今儿个,她还站在太后娘娘那头,帮着数落陛下呢!还有更了不得的——她们说,杨忻或许都不是国舅爷亲子——要么太后娘娘怎么就发了大火,将他赶出了宫廷?想她母亲商贾出身,又是自己求到国舅爷床上去的下贱胚子,借腹生子以此攀龙附凤……也未可知呢!

“诶……弥湘?上哪去?”

都是谣言。她才不要听这些,她向来都不喜欢听这些。她不要再睡在这间屋子里。借个值班名义,她要写家书,要看芊尔姐姐的手记……

没多久,她还是在内膳间睡着。

撇了管家婆,苏以慈决定自己来御膳房偷些吃的,她却只摸出来一罐蜂蜜,然后撞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宫女儿。“我肚子饿,中午明明摆了一桌菜,却一口都没得吃。萃雨偏不信,晚上只让我喝一碗稀粥,怎么能喝得饱……”

那小宫女儿跌坐在地上,没声没响看了她片刻,忽而埋头抱住了膝盖,又没声没响地哭。瞧瞧,这后宫里的小女娃!一有风吹草动就哭哭啼啼!苏以慈撇了嘴,接着却要笑——她们不是说皇帝也总是这样么?白净的面上要遍布泪痕、瘦弱的小身板颤颤巍巍,再捏个帕子,小姑娘似的想亲娘呢!

可惜她没亲眼看见;可惜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连苏以慈也觉得,他本当如此。

去年举国斩衰,今年十月廿七才是他登基以来第一个万寿节。偏在这关头,内外交困,哪头都要人好受:苏钦抗旨攻下了燕国王帐,火拔支毕却不知所踪——国库吃紧,他咬牙投下的这场豪赌谁知能不能迎来最终胜利?没有苏家坐镇,丰州荣王轻而易举便压了秦家威风,右威卫加上右卫共十三万的兵力,万一荣王就此反戈逼京?各国使节齐聚一堂,各个狼子野心不怀好意,摆明了要试他这黄口小儿深浅,万一他周旋不及,被看出了国力空虚的破绽?

光是想一想,连苏以慈都觉得如在火上炙烤般的难受。

十月二十一早,八百里加急,荣王有奏折直抵长丰台。于此同时,却无一家书送往庆祥宫。重申衷心,减少猜忌,他一定已经有了大动作,是以如此迫不及待。苏以慈暗道不好——要是父亲接旨去丰州领了行军大总管一职,何至于今日?她于是马上溜去庆祥宫,说是安抚太后,实则为了防止寻仇。可皇帝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实话说,他冷静到即使苏以慈也觉出胆寒:

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

荣王要发号施令?那便由他去!自古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不过不咸不淡叮嘱一句咬死盯紧,不可急功近利;使节既然为了祝寿而来,那便等到寿宴当日再行传召,远道而来就在鸿胪客馆休息,让他们看看长安如何富庶,王帐大胜又是如何鼓舞人心!激励前线将士,寿宴尽量一切从简;孝道当先,皇帝率先垂范,这几日侍奉太后更为勤谨。

风吹浪打着,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却居然当真岿然不动?

嘴上不说,苏以慈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而后就像萃雨警告的那样,跟着就出了麻烦。

今儿中午,苏以慈前脚刚告进,皇帝后脚又跑来与太后共进午膳。杨忻近来一天一个样,已经能够吃点辅食。太后总爱抱他在怀中,连饭桌上也不例外。苏以慈本就不喜欢小孩儿闹腾,今天又多看了两眼戚亘,没留神就在她手边,杨忻小手抓一抓,先扯住了太后头发,又攥紧了她发间金簪。

泠泠一声响,诞育嫡长子时先帝爷御赐的金点翠二龙戏珠簪打在桌沿又摔落地下,折了龙爪点翠、断了龙角珊瑚、散了龙身辑珠、损了祥云金錾刻。大殿一时安静,静得发冷,苏以慈的筷子才刚刚拿在手里,满桌珍馐还冒着热气儿呢!

在太后怒不可遏骂到薛娘子之前,在杨忻纵声啼哭之后,苏以慈不知怎得,便抱那孩子离开了。皇帝慢一步退出殿外,接着却与她并肩同行。“你抱他上哪去?”他问。“还给他那商贾出身的低贱母亲。”她答。

他淡淡地、便笑了。

“别人说起薛娘子,都说她不过商户之女;可杨忻,我想,现在只需要他母亲。”她说得认真,身畔笑意却忽而冷淡,抖抖肩膀,她重新扬起声,少不得又得阴阳怪气一番,“妾是说杨忻?怎得,他是故人之子,就不配陛下赏什么恩典?寿节将近,您得积德!”

“还有十日。”戚亘眼瞅着她,似笑非笑,“宜昭容的贺礼,想必已经置办妥当了?”

糟。吴萃雨多番提醒过,她却从没上心。毕竟那时候,哪有比父亲赫赫战功更耀目的贺礼呢?谁想后来功成了过,她或许当真该像萃雨建议的那样,学会夹起尾巴做人。

“拿不定主意也不是大事。”戚亘道,“朕……有样心爱之物……”

杨忻好重,苏以慈有些抱不住。她跌脚向旁侧一歪,戚亘伸手便来扶。她下意识本当避开,可昌德宫外,托盏愣怔着的,是良宝林在那儿。露华殿风头太盛,吴萃雨已经念叨了太多遍。

她不想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所以她逃到了御膳房来。就像还在阳关的时候,逃到火头军的营帐里去。可兴明宫毕竟不是边境,她面前如今只坐着一个哈欠连天的小宫女;要讨点食来,对面还大大方方说自己不乐意:

“我今晚,实在不想再做饭……即使,我乐于此道。”

那就不要做!苏以慈立时被说服。少吃一顿哪里就饿死了人呢,何况这案头,不还摆着罐蜂蜜?有气无力的小宫女又摇头:“食材都登记在册……”她抽个鼻子,站起来浑浑噩噩又道,“得和姑姑买……不如拿来做了蜜饵,当作给昭容娘娘的宵夜……”

昭容娘娘却一声不响、就此转身离开。

夜里风冷,御膳房不点火到底睡不住人。弥湘眨巴眨巴眼睛,抱了蜜罐,许久,就靠在那里。以为是梦寐以求的事情,经年累月下来也会枯燥无味以至于心生厌烦吗?抑或娘的劝阻实则是对的,自己无非是被美味佳肴欺骗了眼睛,一时兴起、却对其间辛酸苦辣没有丝毫预计呢?

如果木棠姐姐此刻在这里……她会说……面上的泪水酸涩、却是温热的。筋疲力竭之下,又何尝没有些许心满意足?如不然,还何苦念叨着芊尔姐姐的手札?她会说,四下帮工,是求学讨问的最佳良机,应该乐都乐不过来!可是她,她如今又在哪里呢?

其后几日太后娘娘肆宴设席,请不动靖温长公主及又去请义宪长公主;徐弥湘愈发兜兜转转,就快磋磨成个陀螺。她最终生了场病,还被令熙宫的姑姑看到,饶了她出宫回家休养两三日。娘给她又按摩又煮药,絮絮叨叨地数落。人又不是拉磨的驴,生来就不是连轴转的,总要歇息,总该有退路。她趴在窗边,看着天际飞鸟,却觉得世间太多人的人生,并不是这样。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放弃的能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退路。

薛绮照便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了死胡同。她原本就请人代笔,给张家一连去了十三封信,却件件都石沉大海,后来干脆跑去段家找她归宁省亲的段姐姐哭泣:

“你说说宣清长公主……我心底总没有底!算命的一会儿说他张家这是大生意,往后要飞上枝头彻底越过京城这么多商户去……另一家又说他们为此触了大霉头,要连累整个‘顺字盟’!不论如何,这事可和我没有干系!”

“我瞧着是小公子进了宫,有太后娘娘照拂着,你身畔空落下来,便没了主意了。成日净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段舍悲放了笔墨,亲手接了茶来拉她落座,“你是出嫁的人妇,又惦记旁人家的儿郎做什么?左右闲着,不如帮我盘算盘算万寿节的礼单。陛下即位,这才第一次为生辰庆祝,自然会办得隆重些。殿下远在边关,我们得置办全了,别出什么差错的好。”

薛绮照在段家借住了这么些时日,此刻听到万岁寿宴,登时眼眸亮得恍若青葱少女,一改寄人篱下的颓唐劲儿,竟连嘴角都笑了不拢。万一她讨个恩典,也进宫去!远远总能遥看一眼自己那才满周岁的孩儿,甚至说不准、还能亲亲抱抱,甚至将杨忻接回自己身畔!到时候有国舅爷的儿子傍身,父母兄弟,哪还能再将她拒之门外!她这么志得意满着,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一样,连腰杆都先挺起来,还又寻出一身玫红的衣衫穿上了身。

可接着,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在寿宴之前,杨忻先被送回她身边——据说是惹怒太后娘娘,触了很大霉头!甚至段府的郡夫人都趁女儿不在派人来通了话,希望她识趣些,自己收拾东西离开。

“我是小公子的母亲!是国舅爷儿子的亲娘!是殿下表弟的……”

“哪有什么小公子?”来人嘁道,“谁晓得这家伙是不是杨家的骨血?再说,是又怎么样?国舅爷都不在了,太后又不认,一个一岁的孩子值什么钱?就算、就算国舅爷依旧威风,就算威风的国舅爷认了这个私生子,你也不过就是个外室,连名分也没有,哪里就当得起‘母亲’二字?”

传言说,这粗鄙卑贱的薛娘子居然和段府下人打了一架,是被抢了儿子扔出门外的。她家父兄早在外间候着,绑了人就扔去了郊外庄子还是佛寺的静修,总言之是少了桩罪孽,阿弥陀佛。张祺裕边听边笑,听完了又掏耳朵。人教人死活不听,事教人一学就会。就像老卢镖头,这不终于晓得了以礼待人的重要?“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呐。”来信浸了酒,墨渍污出一团,他索性将其团了扔远,权当不曾看见。他和宣清长公主的救命恩人可算不上熟,又凭什么告诉卢道:亲事典军所言不假,他妹妹的确与殿下关系匪浅?

他接着提笔,却要给木棠写一份信,关于薛娘子、关于祝寿使团,关于卢镖头。前二者关于殿下,最终被他整页烧毁;后者只关乎她自己,且算作善意提醒。他们毕竟是朋友。

另一头,他所谓至交知己,又险些惹上大麻烦。

从苏大将军大获全胜开始,京城内早就开始疯狂庆祝;再加上各国使节,那更是异乎寻常的热闹。是非流言便几天一变。张祺裕最初不知在哪家妓坊听到李玉善李成的名字,说他行踪诡秘、花钱却有如流水,准是找着了新的靠山;再一天、云香院里,又有人说他靠坑蒙拐骗,花的其实是张家小四的银钱。闲人津津乐道之时事主就坐在一旁,当即拍案而起、怒证清白;于是第三天,谣言便传:李成与张祺裕为争“四大才子”头名大打出手;第四日,还被关在大理寺狱的林怀章也莫名其妙加入了混战,甚至于在接下来的日子逐渐取代李成、成了街头巷尾新的热议焦点。关于他的问题从来只有一个——林怀章,天字第一号风流人物,上百窑姐的心头好,眠花宿柳成性的逍遥客,如今近两月杳无踪迹,究竟是去了何处?无数张嘴巴紧接着开发出了无数新的议题。昨儿秋明坊里有人说文人相轻、罪在李成;今儿千觞楼里又有人打赌保票说他沾上赌瘾,跑去了不知那处山沟避祸;再明儿云香院里,又有姑娘哭哭啼啼,说搞出命案的是他林怀章自己,因怕家中责难、索性带了心上人远走高飞。张祺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都一笑置之。直到这日,有人猜测这亲王府友早成了荣王心腹、为报雄心壮志是一同北上征战了去,这么传着传着,林怀章幼学中举、十六榜眼的奇迹又渲染起来,“京城四大才子”的另三位后来不知怎么就径直被被扫地出门。李成据说为此又大醉了一场酒;张祺裕也一连几天没了踪影,为此又惹起一番另猜疑。

在这样混乱而吵闹的十月里,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小雪。稀稀拉拉,未落即化,天气却骤然寒冷,已经需要装上两层门帘、换上及腿长袄。季节变迁一如既往,从不会为流言所扰,不会为人心变更,却左右着太多人的命运,乃至牵连整个王朝的兴衰。对于前线而言,隆冬便是最大的宿敌。朱兆最初都叫嚣了几次,该当速战速决,在三九前诛杀火拔支毕;对面向来藏头藏尾,岂非也在等待天时站到燕人这边?

丰州迄今为止,不曾落下哪怕一场雪。如果这种状况持续过了小雪节气乃至冬至,今年年关必定要滴水成冰、分外严峻。在这关头偏偏按兵不动,荣王殿下在想些什么?

“一准是吓破胆了。还没弱冠呢,只知道跑来家家户户问问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的孩子,怎么能会领兵打仗呢?”

“才不是,我表兄看见他去妙慧寺上香,本家的五哥女儿在府衙当差,还瞧他又是卜卦又是推演,求问不知道什么东西呢!”

“更不对!我妹子就住在北堂口,荣王府的人一天三趟的跑,找赵夫子救急。他是在等赵夫子拿主意!”

毕竟年纪轻轻,又重任加身。面对火拔支毕这等悍敌怎么样都会找不到北的吧!要么躲在府上做了缩头乌龟,要么求神问佛,要么就只能找救兵,他还能有其他法子吗?

“当然有!亲王殿下才用不着在乎输赢,反正妹妹都来了身边,送出去议和不就是了?我丈夫在县衙当班,我自然是晓得!我还知道,人家才没空搭理这些小事,从来身边都带着个小丫鬟,吃住同行,片刻不离,在忙着年轻人的大事呢!”

似这般,城中百姓议论纷纷,右威卫等着看笑话,连右卫暗中也有轻蔑之语,甚至据传西受降城里果那正已经摆酒设宴,提前开始祝捷,反倒是那向来与荣王唱着反调的兵部侍郎,不知收了京中什么信件——圣旨、还是家书?——自此不下绊、不嘲弄、不出头、更不出手,一声不吭只管当个死尸。荣王便懒得过问,彻底便当他不存在。甚至连亲事府涉及木棠和童昌琳那些流言蜚语,戚晋也好像充耳不闻。至少看起来他没那个闲心:

在城内走街串巷罢了,如今改出城去东奔西跑、夜里又整宿地点灯熬油。丰州各处山川河流恨不能亲自踏遍,一应地形走势早都得成竹在胸;右威卫历年大小战事得评判个优劣,西受降城曾经的户口税赋更当用作今日之推演;敌军主帅火拔支毕、西受降城主将果那正那更得谙熟胜过故交挚友,生平要精确到日、交游要追溯到人,闭上眼睛,都能做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作战无非只是达成结果,备战当是重中之重——可他已经误了。备战怎么能备到前线来,又怎么能边提心吊胆着敌方突袭边不眠不休地临时抱佛脚?

或许大战已经开始,或许他已经输了。尚未弱冠的荣王殿下,也会失眠、也会害怕,也会为亲事府流言所扰,也会荒唐可笑地、偷偷在手心握紧了一块石头。他也想要嫉妒,想放纵愤怒,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不留神就分心旁顾。熬红了重瞳的眼睛,他却从不曾等到她的身影,甚至哪怕只言片语。

满城风雨,她从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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