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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夏州?”

时间倒回出发以前,木棠曾经扭扭捏捏向张祺裕提出过这个问题。她前一天刚刚找去亲王府,请户曹作保看全了边疆舆图,将倒背如流的各处关隘一一对应再记清了,心下却愈发忧虑。“……不是不相信你和林公子、我就是……我可能蠢、说的又是胡话……”

“夏州以前地广人稀,前朝时候扔去过不少囚犯;就是如今燕贼也经常南下劫个羊迁只牛的,你怕这些?”

木棠一时答不上来话。

“……我只是、看有些荒漠,没什么城镇,怕、遇着狼……”

“啊那个,不用担心,我说的你也不用担心。夏州两座都督府,大军行进和物资调配都要从他们那边走,现在应该再安全也没有。你看看东西两路得多绕多少功夫!又是捷径、又安全——有镖师在,还有你王府自己的护卫在,有什么好怕?”

在卢正前看来,这色厉内荏的丫头早就已经被彻底吓垮了。自从骷髅山上下来,她就闷闷地总没什么精神,长公主的话应不了几句,多数时候就在倚窗发呆。大事上是再不指手画脚了,却全然变成个木头——过丰林后遇上劫道的那次靠他自己挺身而出,在金明县里险些被国舅门生故吏认出来那次靠文雀舌灿莲花,她除了和长公主一起站得远远地、像个主子一样事不关己,还能做点什么?

偏偏这臭丫头的性子还变得格外乖张,瞧见他离文雀近一些就要皱眉头,白日里合了车厢门、晚上拉被子盖了脑袋,更不知是给文雀灌了什么迷魂汤。本来还惦记着自己恩情的姑娘这两日是肉眼可见的冷淡,明明吃住一处却常常看都懒得看他,嘴里还一直要念叨着“不安全”,想着劝主子改道而行,或是干脆就此逃关。前路关口在过所上写得清清楚楚,焉能信口雌黄?离丰州路遥仍有千里,边关气候变化莫测,又怎能冒险而行?

所幸长公主没那么糊涂,便就是借宿乡亲父老和城门关令又拿“奸细”的胡话来劝解,她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偏不倚、专要往宁朔县里去。何苦舍近求远,何妨随遇而安,又何惧贼人暗探?瞧瞧这气概,虽是杨家人,却也不愧为金枝玉叶,可那里是一旁这自以为是的小丫鬟能比?

若让小之说,她早就察觉出姐姐郁郁寡欢,这个“早”,甚至可以一路追随到出京避暑的那段日子。但那时的她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着迷。若想爹爹一日一个的换,必定是没有痛苦的,可爹爹也不见有多么快乐;舅舅宠爱勉美人时,连爹爹都跟着闷闷不乐,可是倒是觉得舅舅开怀得很,就像离开这座皇宫,去到很多美丽灿烂的日子;从眷礼殿到靖温公主府、再到卫国公府,表姐夫可没少被表姐打得四下乱窜,他二人后来琴瑟和鸣,却还是爹爹恨得咬牙切齿的佳话呢!

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懵懂懂杨绰玉已经知道,痛苦是好事,思念是好事,不告而别却是情之大忌,她那表兄更是个没胆子的怂包!她偷偷追出京去,本也是想替姐姐发顿火,可后来发现不需要了,姐姐的眉头却一天天越锁越紧。所以她当然要请赵大哥留下——这样姐姐就不会成日的提心吊胆;当然也要随心所欲玩他个花样百出——陪自己走走停停、游山玩水、捉鱼赶鸟,姐姐总会放松很多吧!她甚至当真姐姐的微笑骗过了,直到骷髅山上,直到那把匕首颓然落地。姐姐在她背后落泪,她都听得到。

后来姐姐还是要装笑,可小之知道她不开心,于是往后的这一段路自己也恹恹地没什么气力。该替姐姐多分担些,再做点什么?遇上劫道,她死死抱住了姐姐——这使她觉得自己有了些用;后面险些被爹爹故交认出,又有文雀当机立断,免去了姐姐大费脑筋——她也记着感念,后几日的脏衣裳是自己给丢了,没再劳烦文雀动手淘洗;可是姐姐后来反而数落她,说她区别对待,原是不该。姐姐救过自己的命,又让表兄那么喜欢,当然不能做粗活;赵大哥是英雄,卢正前是别家的镖头,同行之人就这几个,文雀又是奴婢,多做一些岂非理所应当?

姐姐听了叹气,还想说些什么,文雀截在先头,数落她越俎代庖、要抢自己的工——就前天晚上,明明还来着月事淌着血呢,还要帮忙装点车厢。那可都是重活!文雀这么叫了,姐姐跟着不服,嫌弃她和少镖头走得太近。而后小之也不开心。那晚上她们半宿没睡,可接着很快就把这些不快忘掉。他们有了新的烦恼。文雀念叨起奸细;姐姐担心起前路坎坷;连少镖头都不再为劫道之时没抽出来的剑害臊,开始计算大梁此战胜负。马车内外愈发沉闷不堪,小之愈发打定主意,偏要往那所谓的虎山走上一趟。

想最初,是塞门镇借宿那家掌柜的说夏州有奸细,且尚未肃清。彼时经过了骷髅山一事,大家渐渐信了木棠所说,谁都不再把“奸细”真当回事。可离宁朔越近,事情便越不寻常。几处小村寨都日夜闭门不出、还在自家院里挖下许多藏身之所;而距离宁朔县城还有十里路,道边已经可见以天为庐地为盖的牧民。仔细一问,说宁朔的规矩一天一变,今日只核准三十人入城,多一个都不放;如无过所,则需请里长作保写信,否则一概不认良民身份,牢里都不收。他们这些受燕贼劫掠又不堪战火的牧民早就没了牛羊,想来县城投奔亲友,如今进又进不去、回又没出回,只能在近处凑活一宿,明儿再看看情况。小之听罢这话自然怒火中烧,本该是进城去找县令评评理的,可扭头看见了姐姐那副如临大敌的面色,不得不暂且委屈了心思。就算之后守城兵丁难为,她也没使小性子,反倒和颜悦色地讲理呢。

校尉并不听她分说,也不看过所,长枪只向卢正前腰间一指:

“练家子?城外呆着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文雀总觉着身畔木棠有一瞬下意识的开心。

她最近总是这样,神游天外着、不知在为何事在乐呵。主子最近没什么兴头,上车就睡,她可是看的真真的。这姑娘时而是眼珠子跟着车窗外的飞鸟来回乱转,时而是要伸手去折一把路过的枯枝,主子看不上的落叶她兴致冲冲藏在怀里视若珍宝,主子都不忍心拆散的幼犬她想问人主家买下一路带走。她有时候还在梦里笑,梦里醒来坐一会儿也要笑,问又不说做了什么,更不曾向自己讨要那把金贴银的匕首。她或许是胆子变大了些、重又适应了这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新懂得了谋定而后动?劫道那日她就没忙着上前拼刀子,护着小之就要断车骑马而逃;险些被认出那日她也一切如常、不像自己险些不打自招。她好像也不再避讳说起随军远征那两人,尤其是她二哥,为其做完说客还不忘看家护院,将她和卢公子一举一动盯得甚紧,甚至积攒久了还要当面来分说。

文雀没和她一般计较,却羡慕她看天看云的这份恬然自若。最起码文雀自己自打进了夏州地界,提心吊胆是没有一刻停歇,且愈近宁朔愈烈。在城门外被阻住时,她几乎片刻就汗出如浆,是又怕主子冲动做了出头鸟,又怕对方油盐不进蛮不讲理,甚至动了请孔方兄来行个方便的歪心思。索性是在此之前城内已出来了一人,方下颌、四短胳膊腿、宽壮一个身子,活像神龛里泥像复活;见了主子五品官眷的过所、画龙点睛似的一张死气沉沉的面庞更是变得活络。他们由此顺利入了城,文雀却连松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一眼就瞧见一旁巷子里杀狗剥皮的一群流民。她又是吓得往卢公子身畔一钻,木棠如炬的眼睛跟着就寻来,主子跳下马车,好像还嫌现在的状况不够乱。

她甚至要一路闲散走着找旅店去,挽着木棠一起。卢公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文雀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又看见许多令人不安的细枝末节,比如满街关门闭户的店铺,比如街头巷尾躲不过的乞索户;比如不闻的鸡鸣犬吠,比如看不见的嬉戏孩童;比如身后忽远忽近跟来的几个闲人,比如探头探脑的一群氓子;比如破落斑驳的城隍庙,比如戒备森严的定襄都护府,比如大门两开的县衙;再比如要被押解回衙门的逃兵,比如才被扶出都护府上马赶追部队的伤员;再再比如一路跟来、如今又藏在巷子里探头探脑的那座泥神像。

如不是她自己阵脚大乱、草木皆兵,怎么会将前来救苦救难的泥神像当作是奸人?

文雀自己都觉着好笑,接着也便不再想了。今日霜降,早晚冷得突兀,中午却还算暖和。入城不易,明儿或许能捱到中午再走?天空阴沉沉的,总似将有场大雨,她不知怎得忽地念起木棠母亲的说法,想找一找今晚的月亮。

荣王殿下所代行军大总管一职到底要交还给左武卫苏将军,以黜陟使为名不戴军职,或许不用上阵拼杀?想想之前木棠梦里如此喃喃时她曾是多么不屑一顾,今儿个竟也像救命稻草一样庆幸起来,跟着神游天外险些撞倒客店小二哥的面碗。对面笑笑,说跋山涉水的来探亲本就不容易,夏州戒严,连累姑娘吃罪。左手边卢正前和右手边木棠的目光一起寻过来,其后文雀搭话言笑的功夫,可又不知那两人腹诽了几车酸文呢!

这时节文雀尚且还能时不时的分心尝个乐、说个笑,但不过饭后没多久,她和主子私语罢了,回房去偷取银钱,跟着却像被冰水从头泼到脚。

随身携带的银票不知何时只剩五十两,碎银铜板则尽数不翼而飞。她找遍马车上下所有行装也是一无所获。后来说出去,怒不可遏的自然是卢正前,挨骂受气的自然是木棠,出言回护的自然是小之,息事宁人的自然是文雀。“还不如快算算,手头还有多少,银票得到朔方银局去换,走朔方郡门不知还要不要资费……木棠别弄你那银簪子。卢公子也少生些闲气。是我这几日分了心,好几日没顾得清点,剩下这些总得多做了记号,回头还能算账……”

木棠已经落了发,在小桌那头把自己所有值钱物什一样样码起来。丑荷包里装着不多银碴子,算不到五两,铜板就两吊。她放了银簪子,还要伸手向文雀讨要那把匕首,却被突然拍桌而起的卢正前吓一跳。

她一扭身子,拦到文雀面前来:

“你别气!不是文雀姐姐的错。或许是、零零散散花掉了……小之萝卜坑里都要扔点银子的。大家又一直在紧张、总是有事……”

“你还在拿长、主子说事!”卢正前怒火中烧。

“你不许吼我姐姐,钱就是我花的,我们花我自己的钱,用不着你来生气!”小之分毫不让。

“五十两不够走丰州吗,怎么又吵……木棠你学着不给自己揽罚了,待会给你庆祝庆祝。”文雀就这么说着,扯了那火药桶出门,顺手接了店家的热茶,不一会儿又回来东拉西扯说起都护府、说起泥塑神、说起边关大家都在意的那几人。吃了些土豆白菜,再拿热茶这么一垫,成日在马车上颠簸的人儿不免就生出疲乏。卢正前都懒得再多嘴置喙,或是想着等到见了父亲再诉苦。文雀再将她那些宝贝给木棠揣回去,看小之挽了她臂膀嚷嚷说要一起午睡;而后、不久之后,再唤起小之,请动少镖头,蹑手蹑脚地将木棠一个锁在里屋。

他们轻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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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以慈做了个梦,在她从咸和宫一场闹剧回来的当夜。寿星公连绵不绝的哭声萦绕耳边,后妃嫔御们的讥笑更吵得她头疼。破天荒第一回,她要萃雨翻出些甭管什么香赶紧点上,就算是皇帝所赠她也不在乎了,只要能安神静气就行。后来嗅到的味道却是淡淡的,像梅花、又像松雪。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个不算太好的好梦。前半截和现实相差无几,还是如选侍生辰,福宝林请了熙昭仪带头不请自入。大好的日子,刚满十三的寿星又变回奴婢,服侍罢左边又得去问右边赔罪。露华殿宫人照旧专程上门来挑事,苏以慈照旧听得火大,轻易咬了钩风风火火就冲出门去。这一回她却没有声色俱厉见一个骂一个,最后搞得还是位份最低的来乞怜求饶,她只说大家伙实在闲的无聊可以上令熙宫踢毽子去,为了皇帝争风吃醋,岂非太想不开?

“皇上点了你福宝林的名,如选侍半路截了你的道,这该算好事,要我我谢她都来不及!皇帝、一个乳臭未干的娘娘腔,毛都没长全,福宝林你图他做什么?”

梦里大家都笑起来,打扇掩唇囫囵说起苏以慈听不懂的话。有人则在一旁重重叹气,她回过头,看见娘亲、母亲还有哥哥围坐一起,和初入京那次一样,操心起她的终生大事。可爹爹和二哥呢,他们又在哪里?山一样的圣旨压下来,山一样的城池抬起来,她听到自己在念“敕封左武卫大将军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提调征燕一切事务”,一字一句,却是男人的声音,是皇帝的声音。而后爹爹转身不见了,跟着身边有人在哭,是萃雨。于是她们很快又吵起架,就到底是苏钦这主将维护吴尚多些,还是吴尚这稗将回救苏钦多;是苏家女儿该彻夜不眠,还是吴家女儿该垂泪天明。最后两人一起都笑,说自己糊涂。

镇边三十载的常胜将军,还能拿不下天时地利人和这势在必得的一仗?

“等爹爹和二哥回朝宣露布,我就回家、跟着一起去阳关去!”

她这么说着,一扭身就窜上屋顶,没有旷远广袤的天地、不见浓烈宣泄的色彩,层层叠叠的屋檐形态各异、却像死鸟的翅膀一样僵立在眼前,她寻不到长安的秋。

她不喜欢长安的秋。

她睡了没多时又醒来,远方似乎有人的脚步远去了,她不知道是否听错;该记着第二天问问萃雨的,她也忘记了。

也就是这一夜,朝中奏凯。据说苏钦出战大捷,协助可汗光复王帐,火拔支毕连夜遁逃不知所踪。于是后来又有一场大宴,更多的人要把酒言欢。只有苏以慈早早地退席离开。这夜的梦里,战火燎原,千里焦土,鬼哭神嚎,爹爹迎风而立,长髯枯白。这样的胜利,有人却欢天喜地庆祝,岂非可笑?

泪湿枕席,苏以慈不愿再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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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祺裕做了个梦,在第一次解救林怀章的清晨。李成自被朱家除名后销声匿迹了一些日子,后来是不知又碰了什么壁,心性大变,发癫发到京兆府去,检举罪臣林怀章暗行不轨、密谋反叛,有书信为证,论罪当诛。亏的是在他进得京兆府门庭之前,张祺裕正巧去找自己上司递交辞呈,这才把这醉醺醺的混账拦下,扔给大镖局去处置。从前林怀章还笑话他这挂名书吏不上不下的无聊没趣,今儿个救了那混账性命的,可不就是这么点儿聊胜于无的机缘?

李成的酒壶被他薅到了自个手里,灌一口,可的确够劲。从前嫌弃京城酒质粗粝的江南才子也有这放荡形骸的一日,或许该当唏嘘。今天太阳很好,他不多时就眯起眼睛,险些栽在巷子里径自睡去。但他还在走,走啊走,脚下自己照着路,带他到吵吵嚷嚷、香飘十里的地方去。满眼那姹紫嫣红,比太阳还要晃眼。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大抵是些恭维话,听语调就猜得出来。还有人扶着他,他好像踩在云上,深一脚、浅一脚……

前面还有个含笑的仙女在望着他。

后面的事儿他就不太记得了。他说了很多话,或许念叨了秦秉方两相为难被朱家狠坑了一把、林怀章那小子何必这么讲义气、国舅爷死得好死得妙两位宣清长公主却太倒霉云云,也或许他只敢在心里嘟嘟囔囔评头论足,嘴上不过是埋怨三嫂又斜眼看自己,二哥管的分店老是出事儿,还有大哥家两个小鬼头不知道好好念书认字之类的鸡毛蒜皮罢了。再或许,他还在为薛绮照鸣不平。听说段孺人回了娘家,薛家又不要她,唯一的儿子还被太后要了去,今日是她生辰,还不知在哪哭呢……

有人娇声软语应和了些什么,张祺裕忍不住咧起了嘴角。

管那蠢丫头做什么,她又不曾来找自己救急。自作自受,且由她去。自己只消在此好好睡一觉……云香院的床……真软和、好舒服……就是这小姐,没见过……

张祺裕睡在妓馆里的又一日,他的长兄烧毁了薛娘子亲自送来的又一封书信。即使这回,不求出力、不求出计,只求这昔年青梅竹马的旧友收留,好好、过一日十九岁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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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不再做梦,从骷髅山那夜之后。她大抵是太过困倦,所以才不再梦见什么、或是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再或者、是不在意梦见了什么。白日是这样鲜活,单看太阳热烈烈照着,飞鸟是自由自在的,枯枝是峥嵘奇绝的,落叶是厚积薄发的,她用不着再向梦里寻什么寄托、也不必在乎梦境的危言耸听,不是么?

所以不知怎得,她好像就当真不害怕了,即使在又见到刀子的那一夜。彼时她清楚知道,借着田县令伏诛的由头,延州刺史正动员乡官直至各县各镇、每家每户,要好好纠一纠各地违法乱纪的污秽风气;她清楚记得前一夜听人说起,里长重新组织了乡兵,近几日要昼夜巡逻;她更清楚看见了面前自称劫道之人、手中那兵刃是陈年锈钝的,腿肚子是打颤的。她盘算过所有的一切,却独独不曾想起那把匕首。后来乡兵及时赶到,该是运气使然。她不说庆幸,却也自认实在无需后怕。所以金明县中,她好像更无所畏惧。那小吏已是败家之犬,便是认出小之身份也不敢沾了官衙的边,遑论报案。朱家不至于如此小题大做,更不会手眼通天到这穷乡僻壤来。甚至于什么“阻拦长公主和亲只为争功”的说辞,如今想来也有些说不出的夸张和蹊跷。看天看地的时候她总在琢磨,所以自然就没听进去关令好言相劝,或是乡亲危言耸听——甚至连带自己曾经的杞人忧天她也一并忘了,一路悠游自在地、就随小之往那宁朔城去。

也就是在这里,美梦醒了。

她走在前头,却看得比文雀更多:野狗的哀鸣已使她心惊肉跳,进出都护府的伤员更使她久久无法平息;满街画影图形的海捕文书挤占了她的视野,尿骚血腥又冲撞满她的鼻腔。她好像一点点活过来、活到这纷扰尘世来。她记起羡慕和嫉妒——在跑堂小二哥向文雀示好的当口;她又接着含酸带苦——在听店伙计闲聊说起荣王殿下的时候。

那边的叹息、笑骂、推搡和吵闹都是遥远的、飘渺的、有一句没一句,听来不太清楚。她枕了小臂,轻轻咬住了衣袖,眯眼虚化了光影,照着那群伙计的轮廓,勾勒出一个念念不忘的背影。

那却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的背影。

她自然觉着不公。

她甚至不曾听闻关于他的传言,一时间竟想不出自己与这侃大山的伙计又有什么分别。可她就是要不知好歹去多管闲事、就是想理直气壮着自以为是,那影子毕竟离她那么近,好似一伸手就能够到。他还在微笑、在道谢,重瞳的眸子照着光,比太阳还要温暖!可那些骄阳似火、绿荫习习的日子,却又竟然幻梦一样不可捉摸。这如何说得通,她自然该愤愤不平,甚至于敢争锋相对、顶回卢公子的无名之火:

“你别气!不是文雀姐姐的错!”

她实则只扬声怼了第一句,而后气势越来越弱,等被小之拐上床去的时候,枕畔都觅不着心跳,指尖发梢泡在霜降的寒气里,却忍不住开始微微战栗,眼泪跟着就要涌上来。

午间桌上无酒,点菜无肉,说是荣王殿下颁布的禁酒禁屠之令。夏州本不富饶,牧业又被燕贼毁去大半,大战在即杜绝奢靡风气理之自然。可此地又同时承载着转运军需的重任。肥羊美酒供给着前线将士,本就一无所有的饥民岂非要看绿了眼睛!

如果有个万一……

她将被子抱紧些,弯腰弓成一只虾米。

而后、几乎是转瞬,她做了梦。

她身在朝闻院里,眼前的匾额这么说。周遭树林荫翳,却像桑竹庭;花香浓郁,又似协春苑。天色灰蒙蒙的不敞亮,时间是霜降的今天。她忽而记起就是在这个地方,自己曾听过张公子的许多训诫,比如说:

“你总是忙于解释,却忘了应对。”

明明看出来守门郎不曾报官,分析判断却到此为止,竟然当面将其拆穿,也难怪对方会想要解决她这麻烦;明知骷髅山神庙里那人是逃兵,却随口就说,更不曾想及赵老大会因此起了杀心。她从来只思考对方是什么、为什么,却竟然从来不琢磨自己该怎么做。活该她次次功亏一篑、每每前功尽弃。

“或者、也可以说,你从来只管似是而非,不深究因果。”也是在此处,后一晚的梦里,是林公子对她徐徐道来,“既然觉得赵老大不对劲,却为什么不想明白他看小之的眼神叫做仇恨;既然看出卢公子对文雀姐姐有意,为什么不曾推想他二人会在夜半一起离开,留给赵老大可趁之机。遇事不单要多思,更该深思、远虑。谋定而后动,欲速反倒不达。”

后来连二哥都在这里说,让她歇歇,有些事情时也命也,不若随遇而安。这一个个的告诫她都听了,都信了,可一醒来便全数忘了。她甚至不记得那屋子里有一面屏风,屏风上有一道影子,人来人去都在那里,静静的、从来不说什么话。那影子广阔、高大,令她鼻尖泛酸、想扔掉此前所有的反思与审慎——

她不过想揭开那面屏风,回到那一间小屋,而后再看一看那晚的月光。

可是乌云散了,太阳露出来,即使是在今日霜降。晴空上霍霍飞着许多的鸟,她看得踮脚,跟着渐渐跑起来,跑过无数的门槛,跑上山顶上去。山顶没有寺庙、没有神庙,她伸出手。

她想要、摸一摸太阳。

木棠醒来了。

眼睫懒懒搭在被子边上,浑身上下意外热得舒服。耳畔终于有心跳轰隆隆地响,酸甜苦辣诸多滋味姗姗来迟、一时涌上心头。就像冬蚕复苏,像蛰虫始动。她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今日毕竟是霜降。她接着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场一直以来最避之不及的噩梦里,她或许还没有醒,一切还没有结束:室内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寻不见;推门不动,反听着泠泠的响声——门外落了锁。她被关在这里。

独自一个、被丢在这里。

她打了个喷嚏。

先是无可名状的恐惧,再是莫名其妙的雀跃——她不怕恐惧,她却还敢于恐惧,她还感觉得到恐惧,哪有比这还妙的事情?屋内没有点灯,时间或许已经黄昏,屋内暗得她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她自然错过了堆放一旁分毫未动的行李,打开窗户喊来店小二之后,还差点一脚踩空带梯子摔下去。“你主子要走了钥匙,小的也不知道……”对面如此连声致歉,她却心不在焉的、因一身单衣在穿堂风里狠狠打个摆。谋定而后动,又忘了这一节,本该多穿件衣裳的。

但也不用,前厅人已经来了,她听着小之气呼呼的呼噜声。“本来看见那家羊肉包子的招牌……找上了人家里还是不卖。胭脂铺子也关门了,白跑一趟……”小丫头通红着一张脸,委委屈屈扭头去发难,“而且我就说一只锁关不住姐姐。”

“啧,才说你懂得自珍自爱值得褒奖。”

文雀看着她摇头,上楼去给她取衣裳。卢公子自己走远了些,木棠便拉小之一起去里头坐下,问起她如何又馋虫作怪,随身的胭脂又怎么不够花。“姐姐糊涂!”小之一皱鼻子,“你总不会也忘记了,今天到底是谁生辰?”

康佑二年霜降,李氏阿蛮生在陇安县泰生乡。至今还差整整一个春秋,她便要及笄。

小之什么都知道。一定要入宁朔城,是不肯让她在荒郊野岭庆生;将她反锁房内,是要悄悄准备惊喜。虽然据说这惊喜落了空,小之甚至又犯了错。这回她自己知道,说起来都犯着扭捏:

“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个大婶带着女儿,你没瞧见,鹑衣百结、披发跣足,大冷的天冻得直哆嗦!说是寻亲无果、流离失所,饿得瘦骨嶙峋的。我就把拿出来的那些银票都给了她们了,够她们雇个马车回家,也算替你积德,这样也能算生辰礼……还有文雀说她还有主意……”

“……你到底给了多少?绝不止五两银子吧?”

卢正前已将声音尽力放缓,却还是有如平地惊雷,吓小之一跳。他见状忙做一揖,口中称罪,斜眼却依旧要睨木棠,好似这所有一切依旧是她的罪过。可不是?不是为了给她这丫鬟操办生辰,主子能去何处大发善心?

木棠却居然不以为冒犯、更不觉得担心。就算是小之将剩余的银钱一股脑都丢了又如何,人自己都说该典当就典当,一马车的宝贝,还怕短了用的?文雀从楼上下来,听着这句差点脚底打滑滚下来。卢公子赶忙去底下接着,眸中也是难掩失望之色。只有木棠好整以暇接了衣袍自己拢好,只专心寻根究底:

“可我没有说过,你是怎么知道……”

“表兄写了家书,正月十六到的,你正好出门,我故意没告诉你。”小之说着,兴致勃发一挤眼睛,“表兄说让我照顾你,说了好多好多……呀!我本不该透底的,他让我守口如瓶来着……但反正说也说了!他说一月之后霜降就是你生辰,让我好好帮你庆祝;说要给你备酒、好好做一顿羊肉;但你浅眠多梦,总得找太医再来瞧瞧……还有什么、哦,让你别嫁人,安心等着……噫,我害臊,不说了……你上哪去?”

这回是木棠自己反锁了门,自己关在屋子里摸索着点灯。映像里似乎曾见过这样一封信,果不其然、就装在最随身的行装里。家书不长不短,前两页叮嘱妹妹、后三页关照母亲,龙飞凤舞、枯白飞墨,木棠读不大懂,却到底看出没有一字与她相关。甚至没有一字与他自己相关。他只说往后每月会寄来一封家书,请表妹照顾好母亲,勿要使小性子擅作主张。算算时间,第二封家书怕是已经送进了京城里,小之却已经看不到,而他、更不会知道……

她将那沓信放下、又拿起。双手摩挲着,想要懊悔不迭、却反倒居然下定决心。

她想要那一轮太阳。

她想要上丰州去。

她转过身,撞倒了桌边的信封,信封背面小小勾勒了什么,憨态可掬的、是只小小的蟾蜍,在满月里弯着嘴角笑。木棠看了又看,总觉这蟾蜍的样貌似曾相识。黑亮亮两只圆眼睛,杆一样精瘦的胳膊腿,还有其下坐着的那条牛头项链……

“他怎么回事!你表兄!离谱……哪有这么、欺负人!还说、还说我……”

“木棠姑娘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门口有个小二哥躲开险些被拍飞的门扇,弓腰拱手、笑语盈盈。

“木棠姑娘、小可能否有幸?”楼梯上又是名年轻伙计向她伸手,要扶她下楼去。

“木棠姑娘,生辰吉乐。”就是在落座都有人来推椅,眼瞧着上菜的伙计那鼓包一样的笑脸,木棠干脆一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去。

对座小之终于憋不住乐,果然是这丫头的浑主意!“该怪文雀,她说你现在最想要的,是……”她探身子过来,压得桌子一歪,有些酥酥痒痒的话就飘到木棠耳朵眼里去,“做个、女人。”

可哪有这样做寿的!文雀姐姐看着古板守旧,却哪晓得骚在骨子里!木棠脸红得滴血,连声讨饶让小二哥先罢了戏瘾。想到那将自己比作蟾蜍的家伙,短眉毛挤在一处,可越发古怪有趣。小之又笑她像丑角了,木棠可不应:

“你什么时候不学好,也跟着说谎话!你表兄洋洋洒洒、一个字和我沾边的都没有。你们兄妹俩,才是一对丑角!”

“我都知道的事儿,我表兄还能不知道?他那些话不用说,是托蟾蜍、都告诉我啦!”

“蟾蜍说恭喜恭喜:木棠快要长成大人!举杯啊!”

先是文雀、再是小之、而后是不情不愿的卢公子。无人再提身无分文的困窘。便是淡得没味儿的茶,也够醉在今宵了。锣鼓喧天好像就在此时想起来,据说苏将军大捷,王帐已尽在梁军掌控。于是满桌满街呼喝、捧杯。木棠自己更是扬脖要一口气将茶水喝出万丈豪情。

这是她九岁以来唯一的生辰,也是最好的生辰。却绝不会,是未来最好的生辰。

而后夜深了。

她又躺在床上,这回是拉起被子角,偷偷往里瞄。

她知道自己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干瘦干瘦还像个小孩儿。可到底是十四岁了,有些地方总开始慢慢抽笋发芽。她自己偶尔瞥见,颇为得意;别人却依旧对她视而不见,这使她难免失落。她曾经羡慕文雀、羡慕人高挑匀停的身材,和经过了皇宫择选认可的相貌,羡慕被当成女人的滋味、羡慕男人们随之而来的殷勤……

可文雀不是她。她从不曾光彩照人、做不到手脚麻利、并非贤妻良母。她实在不适应也不喜欢旁人聚焦来的目光,方才唯有惶恐不安、如坐针毡。所谓殷勤,她曾夜翘首以盼,却实则叶公好龙;所谓戏谑、却原来才是她心往神驰。抱着那信封、捏着被子角,她这夜终于是认认真真地睡去了,无所谓做不做梦,无所谓在梦中见到什么。云雾远去,月亮高高照着,一头是丰州、一头是宁朔,离得那样远、又那样近。还有藏起来的一头,默默照着陇安。

是的,在十四岁的第一个梦里,木棠终于肯大大方方承认:

她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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