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的话,在坊门落锁之前应验了。
秋日夜晚的长安,少了鸟叫蝉鸣,格外寂静。
廷尉寺旁长巷的阴影中,走出了两个披着黑色披风戴着斗笠的人,他们每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张望两下,看上去像是在被恶鬼追赶一般。
他们重重的喘着粗气,脚下时不时滑落几滴汗珠子。
待到了廷尉寺的台阶前,却是齐齐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那圆滚滚的斗笠一下子的跌落了下来,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了好远,方才停了下来。
二人见状,顾不得额头上的暴汗,伸手朝着廷尉寺的大门口爬去,他们抬起头来,惊慌失措的看着门内。
廷尉寺的大门内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她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手中提着一盏灯,夜风将她的大袖吹起,整个人像是随时都要羽化登仙一般。可那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犹如定海神针。
在地上爬的二人,瞬间安了心。
他们在地上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内冲去,其中一人喊道,“小周大人!小周大人对不对!救救我们!”
廷尉寺史无前例的第一女官,连破多桩奇案的小周大人。
长安无人不识君。
“小周大人!救救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的,我们不想死啊!早知道……”
与周昭的胸有成竹不同,站在阴影处的闵藏枝同陈季元,却皆是震惊无比。
周昭说等山来,他们虽然照办了,可当真没有想到,那山真的会自己来!案子的线索他们找不到,可是周昭略施小计,线索还当真的主动送上门来了。
“我等二位已经很久了,且不用惊慌,廷尉寺重地没有人敢随便要你们性命,安心。”
那二人微微松了一口气,小跑着跟在了周昭的身后。
一直进到廷尉寺大狱中专门用来审讯的小屋里,二人仿佛才彻底的安了心,将头上带着兜帽取了下来。
周昭支好灯,扭头朝着二人看了过去。
一男一女,男子约莫三十岁的模样,他看上去面黄肌瘦的,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倒。一张脸瘦得脱了像,眼珠子凸出像是随时都要掉出来一般。
那妇人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一脸的愁容,嘴角都是燎泡。
不等周昭问话,那男子便抢先开了口,“小人名叫苏有德,是个读书人。我自问满腹经纶,可生来便自带恶疾,从小离不得药罐子,出不仕娶不得妻做不得事。大约是在半年前,我捡到了一张帖子。”
周昭精神一震,来了。
那苏有德说着,鼻涕眼泪一啪啦,满眼都写了惊恐。
“那帖子说可以实现一个心愿,我当真是太想要做一个正常人了。于是我便按照帖子上说的,去了城南的一处宅院之中!我们一行一共有十个人,可只有九个人能活着……”
苏有德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他的嘴拼命的蠕动着,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旁边的女子见状,看了他一眼,对着周昭说道,“小周大人,还是我来说吧!”
周昭朝着那女子看了过去,她虽然眉头紧蹙着,但显然已经恢复了镇定。
“小妇人名叫钱芳,我嫁人之后好不容易生得一子名唤康儿。我家康儿生得白胖可爱,虎头虎脑的,原本我们全家都欢喜不已。可就在他一岁的时候,我发现了不对劲,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竟是有些痴傻。
我们求医问药求神拜佛,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于事无补。于是收到了那帖子之后,我便立即去了。”
钱芳说着,红了眼眶。
当时他们十人被关在密室之中,被告知只有九个人能够活着出去。
“我们十人皆有不如意之事,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开始还约定好了,都不做那杀人之事,大不了全都死在那里,黄泉路上还有个伴儿。于是我们互通有无,各自说起了自己。”
“我记得清楚,有个白袍小公子名叫陈郢,他年纪小,只得十七八岁的模样,就属他最活泼乐观。他心悦比他年长八岁的寡居表姐,但是不好说出口来,因此才来了这里。”
“就是他说要大家同生共死,不叫奸人得逞。”
周昭听着,将此人同那七名死者对上号,这陈郢应该是被杀死的第一名死者。
“燕姬,她是个胡旋女,生得格外妖媚,我就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说她是天香楼的舞姬,想要做主舞。”
这是第二名死者,穿着粉色纱衣的胡姬。闵藏枝已经在天香楼确认了她的身份。
“卖油的阿香婆,她在常安坊卖了一辈子的油,一个寡母好不容易养大了三个儿子,但是三个儿子却是霸占了她的油坊,联手将她赶了出去。”
这是第三名死者,周昭在她的遗物之中闻到了浓重到根本无法消解的油味。
“有个老爷子,名叫孙秧。他来的时候,还抱着一盆兰花。他年轻之时伤了身,不能有后嗣。他唯一的儿子,是当年贴了二两银子,安排老妻从隔壁借了种。那儿子小名就叫做二两。
前几年他妻子去世的时候,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儿子。儿子不肯原谅他,同他断绝了关系外放去了。”
周昭嘴角一抽,坐在那里奋笔疾书记下口供的闵藏枝,更是无语的张大了嘴,险些忘记落笔。
这是第四名死者,他们通过半块墨在满墨记确认了他的身份。
“成原,他是个二世祖,家中颇有产业,虽然不过二十出头,但是家中有一妻四妾三通房,一共给他生了八个孩子。他不久之前,发现他的所有妻妾,都同表弟有染,他那表弟旁的没有,就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他不知道这八个孩子,哪个是他的,哪个又不是他的……”
这……周昭失语。
闵藏枝更是揪下了扇子上的一根羽毛来,看吧!廷尉寺就是这么有趣!
周昭心中掰着手指头,这是第五名死者,他中了三刀。一刀在脖颈,一刀在腹部,一刀在胸口。凶手在他的身上尝试了最舒服的杀人手法。
“许小蝶,她是富商姚家的儿媳,她的夫君前不久因为意外去世了。姚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突然起来的意外导致生意出了纰漏,好些人都登门来催债。”
周昭一下子想到了第六名死者,她的眼睛下面有一个蝴蝶胎记,还戴着蝴蝶形状的耳铛。
她很喜欢蝴蝶,大约是契合了她的名字。
“捕蛇人蒙山,他生得特别凶悍,身上还有刺青,我们都不怎么敢同他说话,他也只说了这几个字,他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却是半句都没有透露。”
第七名死者,也就是他们在猪圈里发现的那只手的主人。
钱芳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周昭明白她的停顿,因为最后一位,应该就是被他们合力杀死的第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