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郡卧秋阁,
四面尽荒山。
此时听夜雨,
孤灯照窗间。
——唐.韦应物.《简郡中诸生》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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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灯又一次变亮,辛归路调头回返。
街市虽然喧闹,但十分太平。那个旧旅行袋还在被他遗弃的地方静静地等待。
辛归路刚才中了枪,但没有受伤。关键时刻,他手臂上的金环挡住了子弹。
“同心九环”——叔公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据说,曾是江湖上着名的神兵利器。那两个“远房兄弟”,如此着急地赶到国内来追杀他,多半亦是为了这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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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情,过你想过的日子。”叔公在弥留之际时曾如此说。
“我离开太久啦,可能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啦……”他轻声回答。
“你叫辛归路,又怎么会找不到归去的路?”对方疲惫地笑了,“路就在你手腕上和脚底下呢。”
那晚,那个夏季很少下雨的异国城市里下了一场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着雨声,叔公蜡黄的脸上泛起一抹胭脂红。
“暮年最是爱听雨,悲欢多少湿白头。随他点滴,归处无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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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归路大抵是个孤独的中年男子——却不妨碍他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蜂巢般大楼挤挤挨挨。每当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点亮时,此处便会显现出几分“赛博朋克”风格。他的临时寓所,正位于这个行宫镇上面积最大、住户最多的小区之中。
在十二号“蜂巢”一单元第十三层、二十四号“蜂巢”七单元第九层、三十八号“蜂巢”五单元第一层,辛归路都租有房屋。
相隔四条街的另一个小区里,他也租了两间。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住多久,但还是统统交毕了整年的租金。
此时,位于二十四号楼九层的那套两居室里,辛归路正用鹿皮和绒布擦拭着九枚如月金环——四只新月,四只残月,一只满月。
周围的墙壁隔音能力很差。阵阵稚嫩的童声英语传来,让他感觉到一丝丝恍惚……
I'm ese !
I'm from a .
I love my try .I love my people .
our try has a history of 5000 years .
I'm proud of it .
our motherland is going through great ges now .
I'm proud of it .
I want to speak good English……
旁边那户人家里,有个三年级的小女孩。因她上周刚刚参加过“疯狂英语”夏令营的缘故。最近每天都会把这篇《我是中国人》背诵得十分响亮。
斜阳照入窗子。辛归路将注意力重新放在面前的“同心九环”上——
没人知道它最初的制作者加了些什么元素在里面,这九件(或者是一件)闪耀着淡淡月色般光泽的金属造物,看上去有种夺人心魄的美。
“新月环”略宽,“残月环”稍窄,“满月环”最宽,径二指有余。
所有环身都布满了相似的精致镌花。只有仔细观察后,才能发现相互之间那些独特而又和谐的微小差异。
灵气充盈丰满,弥漫、缭绕在金环的每一处刻纹上。
辛归路能够清楚地察觉,某种力量在其中涌动流转、生生不息——这件兵器传到他手中已有数月,可每次端详它的时候,还是会为原铸者的鬼斧神工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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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即将降临,正当炊烟欲上之时。
可如今的城市,早已看不见炊烟。遍布街头巷尾的大小饭店纷纷点亮了霓虹灯。
辛归路开始整理行装——
将丝薄柔韧的夜行衣贴身穿好。四枚“残月环”套在右臂、“满月环”和“新月环”套在左臂,外笼深灰色长袖夏装。
脚下的定制胶鞋结实、轻便、防滑、防水。头上那顶棒球帽里则藏着黑色面罩,只需轻轻一拉,就能将头颈部位完全覆盖。
总是随身携带的腰包换成了更方便的锦囊,紧紧缚在胁下。
天色无声无息地暗下来。辛归路感觉到了饥饿,却不肯去吃饭——饱食,会让人变得迟钝。
此次趟旅程算不上远,但二百里路途也说不得太近。他从锦囊内取出一粒黑黝黝的“糖果”。剥去外皮,放入口中,饥饿感迅速消失。这种特殊食物中所蕴藏的能量,足以支撑他完成今晚的“任务”。
走出楼门,他那辆不起眼的坐骑,就藏在旁边车棚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跨上心爱的小摩托,一路向东。车没有牌照,人也没有驾照。出了城,辛归路辗转于乡野小路,沿途疾驰,自由的就像一阵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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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盘山。
此山隶属燕山支脉,雄踞京东,占地达数百里。景区内重峦叠嶂,风景秀美,寺庙林立,于唐代便有“东五台”之誉。至明清两朝,香火盛极一时,俨然已是一方佛教圣地。
近些年,因左右邻着三座巢都般大城,每逢周末假日,城里人就会一窝蜂般涌来“放风”。于是山民们家家户户都摇身成了商贾,将旅游业搞得十分兴旺。
可今天并非假日。辛归路转入山道而行时,又变了天气。半空中积云欲雨,挡住了星月。周围幽暗僻静,漆黑的路上,半晌也不见一辆汽车经过。
无须打开车头灯,辛归路便可以将四下里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很少有谁的眼神能像郭大悟那般锐利,但夜视本就是习武修道之人的基本功,他自然也不例外。
临道山崖立如刀削。为防止岩石风化后坠落伤人,二三丈高的防护网牢牢罩住了山脚。再往上,树木、杂草郁郁葱葱,如乱麻般丛生。
路旁随处可见指示着通往各处景点的标牌。辛归路驾车如飞而过——这山间禅院虽多,他要去的却是一处道观。
山路渐渐陡峭、狭窄。柏油变成石板,石板又变成石子。很快,连摩托也无法通行了。
辛归路停住车子,腾身入山,如同一只狸猫,眨眼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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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没有老和尚,也没有小和尚,只有一个老道士。
庙名“求仙观”,藏在一座大山背后。观的另一面,还是一座大山。
此处既然人迹罕至、自然香火全无。即便偶有善男信女突发奇想,欲来进香祈福,最后也只能感叹一句:求仙无路。
辛归路翻山越岭而来。并非他不肯走“路”,而是这里确实没有路。
一间主殿,四所厢房。周围遍生杂草,藤蔓早已攀满了院墙。
二十年前,守观的老道士外出云游,从此一去不回。直到两三年前,又来了个老道士,这里才重新传出诵经声。
辛归路当然认得后来的老道士——不过那个时候,此人还不是一个道士。
脱掉沾满荆刺苍耳的外套,他无声无息地靠近“求仙观”、无声无息地爬上围墙。
此时天空中悄悄落下如毛细雨,院子里黑沉寂静。荒草自每一条砖隙冒出,石制的旧香炉遍布青苔。唯有一间厢房点亮着微弱的灯火。
“外头风露重,贤侄既然来了,便请进吧……”
苍老的声音响起,令辛归路颇觉意外。
形藏被人看破,倒也算不得奇怪,毕竟对方在他们圈子里曾有着“狼头鹰”的凶名——只是那声音,自己不久前还当面听过。仅仅旬日不见,竟变得如此衰朽,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莫非其中有诈?
他方一犹豫,又听屋中老人道:“贤侄尽管放心,这里暂且没有埋伏。”
话已至此,辛归路也不再迟疑,腾身跳入院中,推门而入。
小小的厢房内有两个人,一坐一卧。
坐者皓发苍颜,身穿一件蓝布旧道袍,业已垂垂老矣。卧者埋在布衾之中,虽看不清面容,但露出的头发干枯花白,显然亦是个老人。
满屋不过一床、一椅、一桌、一柜而已。所有物件皆以木制,虽然看上去古香古色,却几乎掉光了油漆。
荒山野岭中,自然不会通电。一盏在这个年代已经极少见到的油灯,燃着朵豆粒般火苗,映得屋内黑影幢幢。简直活生生一幅晚景凄凉的图画。
灯下有本《度人经》,已被翻得软塌破旧。旁边则放着两部卫星电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辛归路目视那位蓝袍老道士,露出诧异的神情,有些话一时说不上来,只道了句:“四叔……”
对方笑了起来,满面皱纹如菊绽开:“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四叔……老八和老九下午打来电话,说你没有对他们下杀手。”
见辛归路撩了撩头发,正想要开口说话,那“四叔”又道:“不错,的确是我告诉了他们该去哪里找你。咱们爷儿俩虽然交情深厚,但你前些日子公开破门而出,已经是个外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道士念一天经,毕竟我职责所在……”
辛归路摆手打断他:“我不杀老八、老九,并非手下留情,不过是怕当街收尸太过麻烦而已——只是四叔您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啦?莫非被人施了蛊毒?”
老道士面露苦笑,一语双关:“咎由自取罢了……他们舍本逐末,跑去学使枪械,早晚都要栽跟头。今日败在你手中,好歹还能留下两条性命。”
他话锋一转:“你叔公既已过世,“家里人”都知道你肯定要走。“老老头子”倒还看得开,从来没打算与你为难。只可惜,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叔公留下的这件“法宝”,自然有人觉得也应该拿去“充公”。”
辛归路冷笑一声:“我叔公他老人家,一生何等通透豁达!除去这九只环留给了我,其余遗产全部平白送出,某些人难道还不知足吗?”
“四叔”闻言叹息道:“贪得无厌,人之常情。假公济私,人之常形。整天把“唯不争,天下莫能于争”这种话挂在嘴边者,只是不屑于去争夺那些价值还不够大的东西罢了!”
说话间,老道士看向旁边木榻——
衾中人一直呼吸微弱,气若游丝。辛归路虽然暗里有所提防,但他并非好事之徒,并不打算过问他人隐私,故而始终对此视若无睹。
——而此时,那人轻轻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