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萧瑟处,
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苏轼.《定风波》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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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海铭子邀请郭大悟去用早餐。幸喜他已经从海边赶回,便随其来到宴会厅。
主食是泉州有名的面线糊。用海鲜和猪骨熬过的汤煮了极细的面线,白胡椒粉的味道十分开胃。
为配这小小一碗,桌上摆了卤大肠、醋肉、鸭肫、牡蛎、鱿鱼圈等等十多样小菜。
虽说面线糊最宜与油条同食,厨师们还是额外备下了小笼汤包、碗糕、卤面、肉粽等等一干当地名吃。
郭大悟刚练过剑经,胃口正好。美食当面,他也不客气,狠狠吃了一回。
此间主人都是顶尖的江湖人物,知道奇人必有异处。见他饭量极大,自然不会去笑话,只是喊后厨不停添来。
饭罢,云鹤子等人鉴赏了一下郭大悟的随身兵器“灭灵棒”,纷纷赞叹不已。
见时候不早,几位道长各自要去做功课。只余曹老贤陪着他将多宝观上上下下参观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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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值钱的宝贝都锁在地下保险库里,需得好几把钥匙才能打开。我也只是去过两三次。”曹老贤在摆满了各色藏品的收藏室里,神神秘秘地对郭大悟说道。
郭大悟笑道:“曹大师,您自己收罗的至宝,岂不是也全都藏在了地下室中?”
曹老贤道:“怎可同日而语?我那些玩意儿与本门几百年来的珍藏相比,简直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寒酸。”
转过头又叹气道:“其实归根结底,所有这些东西都只是微支末节。本派真正的精髓,尽在门口的“炼心为宝”四个大字上!愚兄就是舍本逐末,沉迷于小道,才荒废了自身修行。如今悔之晚矣!亏师父当年还说我体质通灵,天赋最高……”
见他几乎要垂下泪来,郭大悟连忙改变话题,询问道:“我听人说,江湖中的珍贵物品,相互交易时,几乎都是以物易物。不知其间可有什么标准?”
曹老贤答道:“哪里有什么标准?但凡勘破了天人之道的修行者们,大多淡泊钱财。若是寻常法器,偶尔还能以高价求购。再厉害些的东西,便非金钱所能企及的了。至于“轩辕镜”或者“灭灵棒”这等神物,没有同等份量的宝贝交换,谁肯给人多看一眼?”
郭大悟闻言,心中暗暗估量:此言非虚!即使现在有人开价百亿美金,自己也绝不会将“灭灵棒”售卖——除非,有谁能够拿出那本不知是否存于世间的《剑经.体内篇》……
话题赶到这里,曹老贤想起一事,于是向郭大悟科普道:“说起来,有件好玩的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
对方忙竖起了耳朵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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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来,江湖上流传的各种天材地宝、神兵利刃、法具法器、功法秘籍,林林总总,浩如烟海。
可再好的东西,若落不到合适的人手上,终归是无用。
而一些门派劳心费力炼制的丹、药、符、器等物,也总要有个去处。
为了方便江湖同道,自二十年前起,每年的新春正月初八日,“江湖驿馆”便会主持举办一场大型集会。
参与者公平交易,各取所需。私下里找不到合适买家的物件,还可以按照主人的意愿进行公开拍卖。
“噢?居然有这等热闹?”郭大悟来了兴致,“场地设在何处?我下次定要前去看看。”
曹老贤回忆道:“至于开在哪里,总也没个定数。每次都是大年三十晚上,方由各路驿馆掌柜通知给大家。我记得有一回,是在一处皇陵地宫里开的市。好几伙土夫子提前准备了七日。还有一回,开在天上……”
“天上?”
“是啊。妙手陈家的几名弟子领着人制作了四个巨型热气飞艇,都用大船拽住,将场子悬在了半空中。上面摇摇晃晃,下面海浪汹涌,若是胆小些的,根本不敢上去。”
郭大悟听他说的好玩,不禁更加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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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午饭时分,东道主们免不了又是一番盛情款待。
后厨早早备下粥底火锅,各色涮菜铺满桌面,几乎将附近一带的新鲜海味上了个遍。
餐罢,郭大悟打算即刻返京,便和众人告辞。
曹老贤难得回一次“家”,即使没有古镜之事,他也要盘桓些日子。如今因这个由头,更须小住上一两个月。
郭大悟生性喜欢独处,拒绝了云鸥子派车送他回京的好意。也不肯收“多宝观”给的现金报酬。
与几位道长叙礼后,又转头对曹老贤笑道:“我这一路多有不便。那套“三打白骨精”,便辛苦曹大师返京时帮我带上吧。”言罢,便要起身离去。
云鹤子急忙叫住他:“郭少侠如此高义,我等若再客气,倒显得见外了。贫道这里有一物相赠……算是蔽观的微薄心意,少侠千万莫要再推辞了。”边说,边从破旧道袍的袖子中取出一枚青黄色玉坠。
听云鹤子语气恳切,郭大悟只好伸手接过。定睛一瞧——两寸大小的玉雕,猴首人身,双手平端一根短棒,端坐在云朵之上。竟是一枚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神像。
此物用料看似普通岫玉,刻工也颇为粗糙简单。偏偏一瞧上去,便让人觉得生机勃勃、极富神韵。
福建自古就有拜大圣的习俗,各地大小神祠不下百处。
郭大悟幼年时曾读过《聊斋志异》中《齐天大圣》一篇,文中即活灵活现地描述了闽地闽人的大圣崇拜之风。因他喜欢《西游记》,连带着对此文也印象深刻。
云鹤子见他翻来覆去地看,说道:“莫谈小说家言,终归有心则灵。此物乃本门一位长辈于多年前无意间获得。其中灵力充盈,持之有凝神定意之功效。”
郭大悟遗憾道:“可惜了,我天生愚钝,感受不到万物灵动。这件宝贝在我手中,只怕没有用武之地。”
云鹤子却打起机锋:“不怕,不怕。正所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将大圣像郑重佩在胸前,郭大悟又称了谢。主人们也一起下楼,将他送出半里之外方才揖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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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了“多宝观”诸位道长,郭大悟也不往泉州城里去,一路直奔向北。
不拘大道还是小径,或者荒岭野坡,他施展开飞纵术,踏了棘丛草蔓,只管任意而行。直走到深夜时分,不知不觉,已进入江苏境内。
找僻静山林处练了半宿功夫。天蒙蒙亮时,郭大悟分别给关动和金引打去电话。
关动的手机名符其实,一直“关机”。
金引倒接得快,听郭大悟简单讲罢这趟泉州之行的经历,忍不住又开始唠叨。反复叮嘱道——五行法师施术时,向来花样百出、变幻莫测。其中更有些极为隐蔽的杀人手段,须得加倍提防。自己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不出十日就能痊愈。凡事最好等两人会面后再作打算。
挂断电话,趁着四下里无人,郭大悟迈开大步又疾驰了一阵子,离着衢州城渐渐近了。
此处乃三省通衢之处,故名衢州。
行经热闹市井,他见当地早点五花八门,品种繁多,便在街头大快朵颐。一连吃过四家店铺,方才觉着尽兴。
填饱了肚子,重又踏上旅程。
目的地尚在三千里之外,光天化日下又不便施展飞纵术,郭大悟只得老老实实坐了趟火车赶往金陵城,打算从那里再转车回京。
抵达南京后,时辰尚早。他有意前往“华夏中医气功国术研究会”总部看看,可思量再三,还是作罢。匆匆跑去售票处,买了张最快抵京的车票。
列车进入山东地界时,郭大悟接到陶敏的约饭电话。算算时间,晚餐还能勉强赶上,他便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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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京城时,天已入暮。
郭大悟辗转来到两人约定的地点,正有风吹过,蒸腾一整日的暑气渐渐消散。
盛夏之夜,最宜烧烤。
陶敏精心挑选的这处餐厅名叫“半亩草原”,经营、布置别具一格,犹如都市中的一片世外桃源。
虽名为“半亩”,方圆却不止半亩。
两排瓦舍半围着院子,内部被屏风分隔成一个个雅间。
木桌竹椅无序地散落在院中如茵绿草上,偌大地方,只设了十多个台位。因天气晴好,用来遮阳挡雨的大伞此刻全都收拢着。
脚边有水有鱼。弯曲的清水渠罩着铁网,几经盘绕,最后汇聚于满是水草的小池里。
陶敏已经在角落的位置上等候了一会儿。她今天没有带“僚机”谢幼琳,还破例穿了裙装,妆容看起来格外精致用心。
炭火在桌面正中一只小炉里烧得正旺,将她脸颊映成微红色。
各种荤素食材,穿着竹或铁的签子,大把大把地摆在一旁木架上。有些经过精心腌制,但更多都保持了原味。
——眼前这幕场景让郭大悟有点心动……却不知是否为了那些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肉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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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很新鲜,才一受热变白,郭大悟便胡乱地撒上盐和孜然。
油脂滴在通红的木炭上,窜起阵阵火苗。
“唉呀,焦了!”陶敏轻声惊呼。
“没事,焦点更香……”
一句话未说完,竹签子被烧断掉,几支肉串栽进炉火中——郭大悟下意识出手,闪电般将它们夹起。
“啊!烫到没?”陶敏关切地问,想伸手去握他的手指,半路又停了下来。
“不要吃,上面有炭灰!还是让我来吧。”她说道。
事实证明,陶敏的手艺远远胜过身为积年饕客的郭大悟。
羊肉不老不嫩,滋味正好。
郭大悟有些诧异:“同学这么久,不知道你居然还是位女易牙。”
陶敏微笑着回忆起往事:“我小学三年级就会做饭。那时候父母总不在家。爸爸去喝酒,妈妈去打牌……”
“除非哪天一个没喝醉、一个没输钱,否则见面就要吵架……幸好,后来他俩终于离了婚,不用再相互折磨。”
郭大悟很少去想自己十四岁之前的事情。见气氛变得有些伤感,连忙往嘴里塞满肉筋,然后又灌下一整杯啤酒。
今晚的酒很普通——是号称“夺命”的大乌苏。
陶敏一口对郭大悟一杯,渐渐地,两人都有了些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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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不停吹拂,从远处驱来云彩,将漫天星光慢慢遮挡住。
送陶敏回到她租住的小区门口时,空气开始微微泛潮。
互道了晚安,郭大悟自去寻地方练剑经。
这一夜无话。亦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