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景德镇市区时,天色已晚。
灯火算不上辉煌斑斓,唯有陶瓷元素在这座略显陈旧的城市里无处不在。
无论路灯还是护栏,乃至道旁的垃圾桶,都时刻提醒着外来客人——这是片千年以来,与瓷共生的土地。
曹老贤看起来对景德镇的确熟稔,开着车在老城区来回转悠,最后停在一条不起眼的窄街旁。
走进一家名叫“山椒姐妹”的餐馆,丝丝油烟味合着辣子的香气从后厨飘来,呛得人直想咳嗽。虽说这里店面不大,食客却多。十多张桌子只余下一两处空闲。
曹老贤悄悄咽了咽口水:“还好咱们来得够晚,不然还得要排队。想当初,我可是在她们这儿一连吃了八天。”
说罢,他也不与郭大悟客气,包揽了点菜的任务。
黎蒿炒腊肉、麻辣鸡尖、火爆鸡胗、炒黄鳝、炒烟笋、粉蒸肉、炒腊鸭子,最后还端上了当地独有的小吃——饺子耙和碱水耙炒蛋。满桌一片红红绿绿。
都道川湘菜辣,不料这里才是真的辣。郭大悟吃得猛了,胃里很快如起火般热腾,一口气灌下两瓶啤酒方才缓过劲来。
曹老贤一面吃,一面自嘲道:“葱辣嘴,蒜辣心,萝卜专辣舌头根。只有辣椒辣得怪,辣完前门辣后门。我许久不曾吃这么辣,今天虽然开心,明天怕是要遭罪。”
郭大悟道:“如此说来,这辣椒大约是天下第一有佛性的蔬菜了。”
“哦?何解?”
“它懂因果。”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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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承担“果”的风险,郭大悟最后还是了结了所有盘中之“因”。
买单时,曹老贤和柜台上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子调笑了几句。
待走出门外,他解释道:“这家店的老板倒真是两姐妹。刚才给咱们结账的就是其中一个。如今她俩不再亲自下厨,这味道就比之前的差了些。”
郭大悟道:“都是些正合适下酒的好菜。曹大师你没有喝酒,难免要少几分滋味。”
肠胃被辣椒一刺激,曹老贤但觉此刻又精神了起来。提议道:“这儿离卖瓷器和旧货的夜市不远。咱俩也去趁趁热闹,看看能不能淘点儿宝贝回来。”
郭大悟虽然无意于文玩古董之类的身外物,但对曹大师鉴宝识物的本领却颇感兴趣,自然不肯错过这种学习机会。
开车驶过几个路口,眼见前面行人愈来愈多,他们便停了车,朝着人流汇聚的地方步行而去。
虽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面前这条街道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似乎比同一时间的京城酒吧街还要喧闹些。
两旁店铺全都不曾打烊。街心遍布大小摊位,卖陶瓷的商家占据了百分之九十。
郭大悟大开眼界,想不到瓷器居然能玩出如此千奇百怪的花样。
他素来喜欢孙大圣,在一处卖创意彩陶的摊子上,看中了一套三打白骨精摆件。曹老贤出手帮他砍价,跟摆摊的两个小伙子磨了半天牙,从五百块一直砍到二百二才成交。
时至二十一世纪,早已“天下无漏”。他们的淘宝计划毫无意外地破产了。
秉承“贼不走空”的理念,在一个专卖旧货的地摊上,曹老贤花费三十元购得古瓷碎片一枚。上面碰巧有个完整的仙鹤图案。
他正凑在灯下看这只鹤,郭大悟轻轻扯了他一下。附耳低声道:“不要表现出来。有人在盯着咱们。”
曹老贤毕竟是个老江湖,心中虽然“咯噔”一响,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摇着头道:“明代青花的百鹤延年瓶。可惜,只得这么一小块儿。”
将瓷片收起,两人又若无其事地闲逛了七八分钟。郭大悟使个眼色,他们便朝街外走去。
如此一兜转,曹老贤也辨认出盯梢之人的模样。
出乎意料——对方居然是个坐着电动轮椅的长须老者。虽然看起来不良于行,却肩背笔挺。满面的傲气,那目光如冷电一般闪动。
离开夜市,郭大悟和曹老贤有意加快了脚步疾行。老者催动轮椅,紧紧跟来,上下台阶时如履平地——此人乘坐的这张轮椅,必定是一具为他量身特制的稀罕物件。
见他如此明目张胆,郭大悟不禁暗怒,情知今晚之事难以善了,低声道:“别开车,引他到偏僻处去。”
曹老贤已然猜出身后那穷追不舍的恶客,必定是冲着他怀中古镜而来。瞬间就想起了墨菲定律——如果有件事情你担心它发生,那它就一定会发生。
幸好,自己早有准备,请了郭大悟在身边。
虽然知道这位“保镖”功夫高强,可毕竟相识尚浅,曹老贤还从未见过他出手。眼看对方肆无忌惮地越追越急,不由得心中忐忑。
郭大悟担心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太过招摇,沿途便专拣暗处行去。三人一椅很快来到了一处废旧窑厂旁。
见四下里无人,郭大悟停住脚步。将手中“三打白骨精”找个地方端正放好,两眼紧盯住轮椅上的老者,也不言语。
曹老贤干笑一声:“前辈枉驾至此,究竟有何指教?”
对方答非所问,悠然道:“地火明夷,此处倒是个好地方。”
“说人话!”郭大悟不耐烦地打断。
被他这么一噎,老者险些背过气去,面上皮肉纠结,露出个极为古怪诡异的神情。眼中同时闪过两道凶光:“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本打算留你们活命……”
曹老贤还想再努力修补一下双方的裂痕,高声道:“鄙人乃泉州“多宝观”门下“云”字辈云鹇,大家都是江湖同道……”
“喝!呸!”老者啐了一口在地上,也不知他刚刚嚼了些什么,绿麻麻不似涎水。
“今天便是云鹤子小儿在此,也救不了你们!现在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只断你一手一脚!”他转向郭大悟,“不过,这个狂徒得死!”
曹老贤听他如此说法,登时变了脸色。对方口中的云鹤子,正是他们“多宝观”现任掌门师兄。
郭大悟那莫名奇妙的幽默感再次上头,戟指着面前老者骂道:“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我从未见过如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此话一出,异变陡生!
奇特的生命力量在虚空中涌动。
郭大悟对此毫无察觉。曹老贤虽然能感受得到,但待他有所反应时,已经晚了。
大丛大丛墨绿色荆棘从空荡荡的地板上凭空钻出,蛇一样缠住他们双脚。又继续向上疯狂生长,眨眼间便没过了膝盖。
“白虎居右,威在肃杀!”见目标被控制住,轮椅上的长须老者面带冷笑,口中念念有词,撒出两把闪亮的金属碎片。
这些碎片只有半个指甲大小,边缘皆如剃刀一样锋利!
他虽是信手抛洒,金属片却在空中鱼鳞般列阵,随即四面八方地射向寸步难移的郭大悟和曹老贤。
“嘿!”地一声断喝,郭大悟瞬间挣碎了自己脚下束缚,同时把曹老贤一并拽出这荆棘陷阱!随即左肩发力,将他抛飞出数丈之远。
刀片打在他们背后空处,密密麻麻钉了满墙满地。
荆棘丛被折断后,迅速变黄、枯萎,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的创造者完全没有料到,居然有人能如此轻易地摆脱这种超自然力量!
来不及往下再想,杀机已在眉睫!
郭大悟左手将曹老贤扔出险境,一步掠过三丈距离,右手“灭灵棒”,直取敌人咽喉————
“黄龙居中……”,长须老者仓惶而起(原来他的双腿并非瘫痪)——顺势将一捧黄沙撒向身前……
沙粒不落反升,凭空组成一道若有若无的沙墙阻在两人之间!
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次弹指——
——“噗”,“灭灵棒”穿过沙墙!
这本应贯喉的一式,因为目标腾身跃起,只刺中了他腹部。
“轰!”,长须老者尚在空中,通体却爆燃起来。
火势熊熊,只烧了一刹。熄灭时,连带着整个大活人都消失不见。
——这老者精通勘灵望气之术,识人辨物洞若观火。本以为郭、曹两个都是没能成就功夫的江湖边缘人物。却不料,世上还有《剑经.体外篇》这等毫无灵力波动的古怪功夫。如今一脚踢到铁板,简直痛彻心肺!
郭大悟回过手,看着“灭灵棒”棒端血迹,喃喃自语道:“为何这般会逃……”
狠狠跌了一跤,刚从地上窜起来的曹老贤凑近前,心有余悸地感叹道:“好险……五行遁法,借元化形!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五行术师!”
“郭老弟,你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力气大些罢了。”郭大悟轻描淡写地谦虚道。
曹老贤转头将那老者留下的轮椅粗略看验一回。没有发现制作工匠的铭文标记,却找见个装着几样奇怪粉末碎屑的挂包。
别看曹大师功力不深,江湖经验却匪浅。
“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来这老货把吃饭的家伙都撂下了……我猜他没准儿还有同党。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连夜回泉州!”
想了想,他又说道:“如今梁子已经结下,这些东西便全都要带走。到了观里,咱们还得好好查查对头的底细。如此高明人物,或许师兄他们会知其身份。”
两人回到车上后,郭大悟提出建议:对方既然已经晓得曹老贤是“多宝观”门人,便极有可能在他们去往泉州的路上设伏。他自己虽然不惧,但毕竟还要保护曹老贤周全。不如打个时间差——先绕道其它地方,找偏僻处在车里歇息一夜,明天再伺机抄小路返回“多宝观”。曹老贤深以为然,开车掉头向西,转去了鄱阳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