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敲初夜磬,
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
吾宁爱与憎。
——唐.李商隐.《北青萝》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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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村落的鸡鸣声连陌越仟,此起彼伏。再有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时小飞起身与金引、郭大悟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今日之会,实在畅快至极。本想和两位兄长作十日之饮,可惜确有使命在身,只得先行告辞。好在如今通讯方便,相隔天涯也如在咫尺。若有需要小弟时,一个电话,纵使千里之外,一日内亦可赶到。”
看了眼旁边的白色宝马车,他又说道:“礼不可废,此物虽然不稀罕,好歹是个物件。我此去大多是经过荒村山野,也用不上它,就留给大兄当做今日烦劳的报酬,望大兄莫要嫌弃。”
金引疑惑道:“时老弟马上就要远行。虽然你轻功卓绝,但总归人力有尽,白天又不方便施展,怎么能离得了座驾?”
时小飞笑道:“大兄放心,先祖曾留了些机缘功法,赶起路来,远远胜过车马舟船。”说罢又打了几声忽哨,随着一阵翅膀的拍打声,那两只巨鹰从远处飞来,落在了三人身旁。
郭大悟得了机会仔细端详,但见它们傲然而立,竟颇有顾盼自雄之态。
时小飞伸出双手,抚了下站立起来几乎比他还高的两只巨鹰的背羽,再次抱拳揖别。
一声忽哨,双鹰腾空而起。时小飞抖腕甩出长鞭,缠在两只巨鹰的铁爪之上。足尖轻点,一人二鸟扶摇直上,几个呼吸间便化为了夜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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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惊叹不已的郭大悟,金引笑道:“我昨天曾跟你谈起,江湖之上,道法、武功、异术等等种类繁多,有飞天遁地本事的人又何止一二。平常人或许终生难得一见,但若是身入局内,再稀奇古怪的手段终究也会屡见不鲜。”
郭大悟想起一事,问道:“刚才他们两方决斗之前,时兄弟说起我是你的执行人,不知有何含义?”
金引只言片语就将这个疑惑解开。
“我们监管人常常会遇到分身乏术的时候,又或者单枪匹马无法解决的难题。这时便需要同道中人鼎力相助。譬如前日咱们俩制裁敲头党时,你的所为就是我的执行人之责。”
顺着口风,金引接着试探道:“其实这两日我一直想问问郭老弟你,是否愿意留在这个世界助我一臂之力,又恐怕太过冒昧。毕竟一入江湖深似海,再想回头去过平常人的日子可就难了。”
郭大悟慨然答道:“若要过平常日子,练这些功夫又有何用?时间长了,只怕还是祸患。”
金引情知又一甲子之期将至,江湖上近来已经暗流涌动,距离掀起惊涛骇浪的日子为时不远。
这两年来,自己常常感到心力交猝,身边人手紧缺,对郭大悟早有招揽之意。见他如此回答不禁心生喜悦,说道:“以贤弟本事,天下已经尽可去得,欠缺的无外乎一些江湖经验而已。其实说起来,这执行人、监管人也并非职员统属之类。一切来去自由,只是几位志同道合的同道们守望相助,各尽心力罢了。”
听见金引提到“职员”二字,郭大悟猛可地想起,按照计划,他今天应该往公司打个辞职报告。
这两日的所历所见惊险离奇,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有工作在身的业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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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天将拂晓,郭大悟匆忙和金引告辞。因为他无论如何也要趁着夜色未明之际去修习剑经。毕竟这十一年来还从未曾间断过。
虽说他炼功时只求夜深人静,向来无须刻意挑选地方。但今日刚好身处山中,正是最适合的所在之一。金引想要把时小飞留下的车子转赠给他,被坚定地拒绝了。
“我从小就害怕闻到汽油味。如今既不会开车,又不打算去学,要来有何用?”
“也罢……郭老弟,你还有一套衣服和一袋阿堵物在我那办公室里,别忘了今天过来取走。”金引对着转身欲去的郭大悟又叮嘱了一遍。
摆摆手,目送他纵跳如飞,三两下便跃过旁边山林,随后消失不见。金引心头旋即生起淡淡的惆怅之情。
世道艰辛,又逢多事之秋。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找到今夜这般痛快淋漓的剧饮机会。
江湖中,天机将现,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况且如今这个时代,与六十多年前消息闭塞、内外隔绝的情形已经截然不同。现在通讯发达,网络便利,牵一发即可动全身。风云际会之下,全球暗世界的格局都有可能就此发生改变。
夜色塞前路,往事不可追。
收拾好心情,金引发动车子,独自向京城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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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引,四十四岁。京城籍贯,出生于东北龙江。
尽管祖辈名声不着,也算是个江湖世家。代代秘传一门“长筋功”。
此功虽非顶尖绝学,但若能将其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亦有机会跨入“内外交感、天人合一”的门槛。
当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金引的祖父舍下娇妻幼子,挺身奔赴国难。
那时的他,虽然尚未成就天人,但仗着一身本领和血勇,多次参加敢死队和日寇白刃相接,屡屡立下战功。从上海转战至南京又转战至武汉,数年后牺牲在湖南战场。
祖父离家之时,金引父亲年纪还小。家传“长筋功”只学会了些根基,高深之处未曾得到传授。其祖父牺牲后,此功就此失传大半。
虽然金引和他父亲这两代人都是练武奇才,又极肯下工夫,只因不得其法,始终未能登堂入室。
在金引十六岁那年,父亲无意中卷入了一桩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参于的江湖纷争。
那日,他亲眼看见其父被仇敌杀死在面前。若非后来的恩师四海道人及时赶到,恐怕他也无法逃出生天。
尽管金引当时已经过了修炼“自成门”绝学“一花一世界”的合适年龄。但四海道人在得知他的身世之后,还是沉默良久,感慨了一声“世代忠烈啊!”
随即便将他收入门墙,悉心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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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乃是江湖上能够流传至今的少数几种顶尖内功之一。语出《华严经》,原本是禅宗功夫,后传入道门衍化至今。
此功同时兼修识海神念和丹田内力,有包罗阴阳万象于一体之能。修炼有成后,身体内自成一方世界。和人交手时,如同以举世之力对战个人,气息源源不绝、沛然莫御。除此之外,修炼者还能长时间闭气、辟谷。至于不畏毒蛊、寒暑莫侵的功效更不必说。
待练至“自成世界”的境地后,外人当然无法窥见修行者的体内乾坤,但自己只要略一存念,便能进入自身形成的天地之间。
至于这个世界究竟是何等风光风景,就全看修行者的人格心性如何了。
金引拜入“自成门”时早已年逾十四,错过了最好的修炼时机。但胜在他颇有百折不回的毅力,行走坐卧皆是“念兹在兹”,又确实天赋绝佳,终于在三十二岁时大成,步入“自成世界”之境。
因其心性沉稳、性格坚毅,又兼智奇谋险、胸有沟壑,所以他体内世界的风光以“山峦”见长。外在表现就是双手宽大,拳掌力道惊人,自肩以下双臂皆是钢筋铁骨一般,有劈金裂石之能。
他这代共有嫡传师兄弟三人,大师兄入门年久,早已随师出家为道自不必说。还有一位师弟堪称惊才绝艳,当年刚刚二十岁出头时就已经达到了“自成世界”之境。算下来,金引倒是他们这代最后一个成就功夫的嫡传弟子。
自从弟子们都功夫圆满之后,恩师四海道人已经年过百岁。自觉时日无多,于是挥别了三个徒弟,说要西去昆仑山隐居闭关。
三人苦苦哀求,想跟随尽孝都被斥退。诀别时留下法偈——数年之间,自己或者随意羽化或者另有造化。又严令他们,日后除非有大机缘来临,否则决不准前往昆仑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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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引虽然并非生于京城,但是祖宅尚在。待到师父飘然而去之后,他听从母命,返京整顿旧业。
没过多久,母亲查出身患绝症,为了宽慰其心,金引只得匆匆忙忙地结婚成家。事虽草草,但婚后却夫妻相得,十分恩爱。女儿出生后不久,他的母亲也与世长辞。
适逢本地前任监管人年事已高,又刚巧和他的大师兄川中子相交莫逆。于是在川中子的极力引荐劝说之下,他便接手了京城一带的监管之位。
金引为人外圆内方、智勇兼备,又极其善于体察人心。这些年来,不但在行使监管职责时毫无纰漏,亦和多位奇人异士结成了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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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行车一路通畅。不知不觉间,前方灯火璀璨,市区已近。
在京城和周边的郊县之中,除去大东写字楼六层那个日常用来接人待物的办公室之外,金引还有七个可以供他落脚的地方——其中至少有两处具备了国际顶级“安全屋”的水准。
这一切并非是他过份谨慎。毕竟,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监管者一职都堪称“高危职业”。这些年来,为了家人和自己的安全,他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虽说自己远远不止“狡兔三窟”,金引却心知肚明,在他们的世界里,唯有功夫道行才是真正的安全保障。
可惜这些年来,他的修行陷入了瓶颈,长时间停滞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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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修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之后,回头若再能看见自己,才称得上圆满。
唯有明悟体外的大千世界,才能完善体内的方寸世界。
因此“自成门”传人弟子修炼功夫时,一向最重游历。
金引当年学艺时,或跟随师父、或跟随师兄,十数年间几乎踏遍了神州大地。即使遥远如xJ、xZ等地也曾徒步前往。
可惜自从接手京城监管人之责后,俗务缠身、案牍劳形。鲜有时间再能进行每次往来至少数月之久的游历修行。
五年前,他进入了漫长的瓶颈期。除了一些外功类的拳棍刀剑练得日益精熟之外,核心功夫已经很久未能再有寸进。
或许正应了大诗人刘禹锡勇于自嘲的千古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晚,他和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高手彻夜把酒言欢,竟然隐隐约约觉得心头悸动,似乎有一层窗户纸要被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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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就要进入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金引略加思索,把车开向自己位于南城老区的旧宅。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那里,但安排了保洁人员每周定期前往打扫和通风。屋子里的摆设布置,也一如母亲当年在世时的模样。
熟练地从大门边的墙缝中摸出钥匙,金引打开挂锁。穿过狭小的院子,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正屋墙上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个相框。里面夹着几张照片,既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大都已经微微泛黄。
凝视了一会父母那时还年轻的面孔,淡淡的惆怅之情再次爬满他心间。
东方开始泛白,虽然身处室内,但金引还是能够感受到天地间的阴阳转换、气机牵引。于是静心入定,神念内视,顷刻间便飞翔遨游在自己的“方寸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