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
紧藏身与名。
——唐.李白.《侠客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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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不算太深,却黑的古怪。
芒种节气将近。正值初夏时分,昼长宵短。
今晚虽说天边挂月,可在这庞然巨兽般城市的东部边缘,处处显着格外幽暗。
一条糟糕的水泥路坑坑洼洼。两旁路灯忽明忽灭,仔细一看,不亮的倒比亮着的还要多些。
吴楼庄村民陶老三披着件十年前买来的破旧夹克衫,手中拎一袋方才未曾吃完、特意嘱咐小店老板娘给自己打包的几两猪头肉,晃晃悠悠地走在零星的路灯下。
还记得自他年轻时候起,这条路上的灯光就是如此惨淡。后来又经过几次修缮,倒给修得越发昏黯了。
方才的酒局比平日里结束的稍早一些。
昨天就张罗着请客的把兄弟刘老二看上去有些心事,很快便醉倒了。
散场时,同桌的一个小哥儿们拍着胸脯说要开车送陶三哥回家,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毕竟,酒后不能开车嘛。
京郊东环留到最后的这几个城边村本就相隔不远。而那拍胸脯的小兄弟,多半也只是表个姿态。主要目的还是想提醒一下大家——他刚刚买了辆新车。
三五里路程不值得叫出租,走几步路权当作消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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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老陶来到一大片树林旁边。有风吹过,他缩了缩脖子。
“东桃园”这块林子他并不陌生——毕竟土生土长于此,连通两个村庄之间的道路,自己走过的即便没有一千遍,也足够八百次。
拐过前面那弯,再穿过一座被本地人唤作“老道口”的废弃铁道桥洞,然后右转八九百米,就是老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吴楼庄”。
这些年,他亲眼目睹巨兽般的城市一步步逼近。而那封存了他所有过往和回忆的小小村落,也即将被它一口吞没……
当然,这件事情并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儿值得期待——虽说往往伴随着纷争,但拆迁总是会带来财富。
尽管年逾五十、一无建树。老陶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却从无抱怨。
五年前和老婆离婚。三年前他唯一的女儿从某所不太知名的大学毕业后,居然找了个让街坊四邻全都羡慕不已的工作。
祖上在村子里留下了七八间平房,打出隔断后分租给十多个“北漂”。靠着收房租,一年到头总可以混个衣食无忧。即便和几位老哥们儿日日买醉,还是能结余一些给他那个在市区租房单住,薪资不菲却常常入不敷出的女儿零花。
整村拆迁为期不远。到时候,女儿就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楼房了……然后再等几年,自己岁数到了六十,每月还会有上千块的养老钱。哄着外孙子,安享个晚年大概不成问题。
心中无事酒自淡。老陶今天没有喝好,总觉着差那么点儿。瞄了瞄手里的猪头肉,到家后刚好可以再独酌几杯。昨天中午拧开的那瓶二锅头,至少有一半还在瓶子里存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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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似一棵松,卧似一张弓,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又有风吹过,他忍不住哼起歌来。
这夜色实在太黑,黑得让人一阵阵心神不宁。
路上也格外清净。走了半天,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老陶犯起嘀咕,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周一,下午十点零六分——心头不禁又有些释然。
“礼拜一、买卖稀”嘛。似乎每个星期一,即便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也会比平日的行人少一些。
闭着眼睛都能跑到家,怕什么呢?今儿酒没喝到位,搞得人都有些神经质了。他暗暗笑话自己。
于是老陶不再哼歌,捏紧手中的塑料袋,加快了脚步。他现在只想早几分钟回到自己独居的那半边屋子里。就着手里的猪头肉,喝光昨天剩下的半瓶白酒,然后再好好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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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老陶靠近那座他一个月至少要经过七八回、墙角边还留有上周四他醉酒后呕吐痕迹、被人称做“老道口”的桥洞时,事情开始变得不太正常了。
他听到一声呜咽——仿佛有只正要被宰掉的羊羔,拼命挤出一丝压抑已久的绝望悲鸣……
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老陶相信自己绝不会听错——因为他刚好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这呜咽声太过凄惨,让他的酒意一下子消散不见!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灌到自己胃里的酒液此刻全部化作冷汗,瞬间濡湿了后背。
鬼使神差般,老陶紧紧捏住掌心里的猪头肉,轻手轻脚地摸向那个自己曾无比熟悉,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黑沉沉的桥洞。
桥下的照明灯早已坏掉。但在洞口另一侧,还有盏昏暗的路灯尚且完好。泛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亮着桥洞一角。
地上躺了个应该是位成年男子的“物体”。从他头部流出的血液,在泥辙和碎石间勾画出好大一片暗痕。
旁边还有三个人。其中那女人,正是刚才发出呜咽声的羔羊。
至于另外两位,乍看起来也并不像人类。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黑影重重,透着种说不出的凶狠和邪恶。
老陶完全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还是被他们脸上的恶意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一个黑影一手揪着女人的头发,一手捂住她的嘴——他没料到这女人居然还能够发出声音——向老陶所在的方向拖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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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个羊牯呢。”拖着女人的黑影说道。
“是啊。”另一个黑影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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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攫住了躲藏在桥洞旁的老陶。他刚想要大声呼救着远远逃开,就被黑影们身上那股诡异的血腥味震慑得无法动弹!喉咙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清醒着陷入噩梦之中,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自从前些年离婚后,老陶的闲暇时间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无聊的时候,在一个小业务员的兜售下,买了个叫作“评书机”的玩意儿。前前后后听了好几部诸如《三侠剑》、《雍正剑侠图》、《洪武侠客图》、《白眉大侠》之类内容大同小异的长篇评书。
时运不济,终于在今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书中所言——“一阵杀气袭来!”
这种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的恶徒,难道不应该只在故事中才出现吗?
从未有过的荒谬感涌上心头——绝不止是因为太过惊骇,一定还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让他的身体在此时此刻完全无法听从大脑的驱使!
老陶预感,他要死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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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干什么呢?”一道年轻的声音划破铅块般沉闷阴暗的氛围。
黑影们骤然回头!
濒临窒息的老陶,感觉自己又慢慢活了过来。
一位穿着件月白色长袖t恤的高瘦青年出现在铁道桥洞入口处。橙黄的光投射到他背后,勾勒出淡淡金边。
没有人回答。白t恤的年轻人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迤迤然走了过来。
见他居然还可以行动自如,拖着女人的黑影似乎有些惊讶。
只听一声低吼:“老四,赶紧去干了他!”
另一条黑影跨步上前,手中亮出根三尺长短、粗如儿臂的铁棍,朝着白衣青年头部发力横扫——
这一进一击,动如行云流水,势若奔雷追电!转眼就可以把目标的脑浆打爆出来!
对方亦是向前斜斜跨出一步。仿佛两人不经意的擦肩而过,却刚好让这凶狠的一棍彻底落空。
身形交错时,他的右手自裤子口袋里轻巧地拔出。暗光一闪——持棍男人从后颈到咽喉已经被完全洞穿——动脉血向前激烈地喷出………
年轻人迅速收回指掌,未染到一丝血迹。
铁棍坠地,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没有机会惨呼,此人的生机霎时便被完全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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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着女人的黑影发出一声野兽般嘶吼,松开捂住女人嘴巴的右手。左手如同抛掉一小袋垃圾,轻松将她甩飞出丈许,撞在桥洞旁的水泥壁上。
可怜的女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让相隔不远的老陶揪心她是否还活着。
看到这一幕,白衣年轻人似乎被激怒了,口中咒骂一句,向着黑影走来。
黑影动若脱兔,右手一缩,一根稍稍短小些的铁棍便出现在他掌中。
还是跃步上前,一棍打头,却比刚才的同党更快了几分!
白衣青年依旧漫步而行……
当铁棍撩动他发梢的那一刹,鬼魅般地出现在黑影的右后方——
恍惚间,整个人就如同一朵柳絮,随着对手这猛烈一击带起的急风,悄然飘落无踪。
暗光又一闪——黑影陡然停住所有的动作!随即一头向地面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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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没有任何惨叫声响起,躲在暗处的老陶却莫名地感到遍体轻松起来。好像有个透明罩子从他身上被人一下子拿走,又好似在“鬼压身”的梦魇中有人将他用力摇醒。
从地面上流淌着的血量可以判断,第二个歹人的喉咙被豁开得也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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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蹲下身,在倒地凶徒的衣服上擦拭着手中的东西。
那应该是把匕首吧?
微弱的灯光下,老陶一直没办法瞧清楚这救星的面容。只觉得在黑暗中,有一对眼睛亮得出奇。
擦干净手中兵器,躲开地面上的血迹,年轻人快步走到一开始就遭了害的那成年男子身旁。蹲下身,伸出食中两指,用指背飞快地在他颈部一贴,无奈地摇摇头。
血流得到处都是…………
迈着舞蹈般轻盈灵活的步伐,白衣青年又走到颠扑于水泥壁间的女人身边,用同样手法触碰了一下她的脖颈。
直到这时候,老陶才注意到地上的女人穿着件淡红色裙子,露出的两条腿,即便在黑暗中也显得白白生生。
年轻人站起身,向这一侧走来。
老陶依然无法看清他的样貌,但是能察觉到此人身量很高,还有些瘦削……
眼见对方靠近,老陶慌忙低下头,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要被灭口了!乱糟糟的脑海里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脖子一下子被切断,总比脑袋让人打成个烂西瓜更好受点儿吧……
这一切当然没有发生。
不徐不疾地从老陶身旁越过,年轻人开了口。
“先打急救电话再报警,那女人还活着。”
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地方口音,也不带丝毫京腔。
老陶喉咙抽动了一下,慌忙扔掉那袋不知为何还攥在自己掌心的猪头肉,胡乱地在身上翻找起手机。
他终于掏出电话。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那白t恤、高个子的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如同摆脱掉一场过分真实的恶梦,老陶长长松了口气。随后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再跟刘老二几个聚一块儿喝酒,今天这事儿够他吹俩仨月的啦!
夜更深了,星光却渐渐变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