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说话，于是我趁着她的沉默，说出了最后想说的话。
“其实，我也恨他。”
这六个字成了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母亲的情绪。
母亲用手捂住嘴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也许是因为在飞机上，母亲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哭声，不想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
但即便如此，她那无法掩饰的悲痛，还是透过微微颤动的肩膀和急促的呼吸传递了出去。
母亲哭了，但我并不明白她眼泪的含义。
我能感觉到她很悲伤，但……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悲伤？
她可以悲伤的理由有太多了，我分不清是哪一个。
因此，为了不让她悲伤的情绪进一步扩大，我只能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
飞机上的空姐很快注意到了母亲的异常，迅速地走了过来，轻轻地蹲下身子，放低声音关心道。
“尊敬的……”
由于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母亲身上，在空姐说话之前，我完全都没注意到她。
在她说出了几个字后，我才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情况不妙。
如果任由空姐继续追问下去，恐怕……只会让母亲更加难过。
于是，我连忙冲她摆手，并压低嗓音说道。
“不好意思，请您先离开吧，我们不需要帮助。”
她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但还是离开了。
母亲应该是这家航空公司的贵宾，在飞行之前，这个航班上的所有空姐，应该都会被告知了她的身份。所以空姐才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走到了我们旁边。
她会在想什么呢？
母亲不听话的儿子把她气哭了？
不，应该不会，外人或许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关系。
母亲很漂亮，而……我并不帅气。或许是过多遗传了母亲的聪明才智，我……并没有遗传到她的外貌。
在外人看来，我和她应该并不相像……所以，也就很难推断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看着母亲，一直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到她的眼泪终于渐渐停止。
母亲凝视着我的眼睛，微微颤抖着嘴唇，用极其轻柔的语气问道。
“你真的恨他吗？”
她虽然一直有在关注我，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手段应该都相当的有限。
她不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疑问。
她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凭借着得天独厚的优质教育资源，走到了同龄人的最前面。
母亲，我或许没有你想象中的聪明。
“有一点吧。”
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答案。
我是真的恨他，但……我好像并不能这么回答。
我的过去已经一去不返、无法改变。
既然如此，就让母亲……认为我的人生再幸福一点好了。
有些事……只要我不说，她就绝对没有办法知晓。
如果，她知道爷爷为了国家，放弃了我所有可能得到的快乐……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怎样？
母亲露出了苦涩且欣慰的笑容。
“只有一丁点吧，你这样的孩子，又怎么会去恨一个爱你……且对你好的人呢？不用在意我的，我不会去恨他的。”
我想，她的意思是……她愿意为了我去放下心中的怨恨。
就像……思淼为了我，放下了对母亲的偏见一样。
可是……他既不爱我，也对我不好。
或许奶奶爱我，也对我好，但……她更爱爷爷。
我不想让母亲察觉到我在想什么，于是，我闭上眼睛开始假寐……我其实真的不希望她这样。
但……我好像又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
爷爷做出的事情，不该由她来买单。
我们已经在天上待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要落地了。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见我的爷爷，因为……我压根就不想见他。
我想他，却不想见他……这是很矛盾的东西。
很多人或许都理解不了这种情感，但我认为……玲姐可以。
她一定也想自己原本的家人了，但……她并不想见到她们。
因为观念不同，她们就算见了面，也只会争吵。
就算双方都爱着对方，也只会发生矛盾。
怀揣着不同的想法，见了面……也只会让双方的关系变得更差。
玲姐不会妥协……因为她是对的，而且……她也已经还清了他们的恩情。
她的父母也不会妥协……因为她们几十年来受到的封建思想，早已经在她们的脑海里变得根深蒂固。
她们之间如果有唯一的可能性……那就只有爱了。
但……她们之间似乎没有这样的爱。
爷爷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作为老一辈的革命者，他把国家和人民看得比什么都重。
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教师，除了教书育人，他能做的……其实很有限。
他省吃俭用，力所能及地帮助着每一个自己的学生。但这样，最多也只不过改变了几十个家庭的命运。
总而言之，他想要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但他没有这个能力。
可是啊……他认为我有这个能力。
他可以整个夏天都不开空调，可以每天都吃简单的白菜馒头，可以几年都不买一套衣服，然后将这些省下来的钱，用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他喜欢吃苦，所以……默认了我也喜欢。
喜不喜欢……其实不重要。
我可以吃苦，但，我必须要有吃苦的理由。
我吃了十年的苦，什么都没有得到，所以……我崩溃了。
我不能接受，我吃苦是为了国泰民安这样大而空的事情。
而且……就算国泰民安，我也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没有爱的人，也看不到爱我的人，所以国泰民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或许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根本就做不到……为那些我根本没见过的人奉献一生。
即使，我一个人的痛苦，真的能换来千百万人的幸福，我也依然不愿意。
爷爷他不会改变，他已经习惯了吃苦，而且……能让别人幸福，他也会得到到幸福。
他是一个只会追寻精神满足的人。
所以，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他会毅然决然地用一个人的痛苦，去换千百万人的幸福。
就算这个人是他自己，他也会去换。
这样的信条他已经秉持了几十年，所以……他绝不会改变。
可惜，这个人是我，而我……不愿意。
吴家千百年来就出了我父亲这一个混蛋，然后……他将自私的基因遗传给了我。
所以，混蛋的儿子生混蛋，
这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