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赤撕开信封封口,只有薄薄的一片纸。
他缓缓站起,走到窗前细细看了起来。
林赤:
见字如面。
此一别,经月有余,不知可好,也不知这封信能否辗转到你的手中。写这封信的时候,尚还是天寒地冻、山河料峭,或许,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已万物苏醒、春暖花开了。
万万没有料到,我们的最后一面,竟是在狱中,你我同为刀俎之下的鱼肉,曾以为那里将成为我生命的归宿地,岂料造化弄人,我依旧残喘于人世,只是经此大劫,我的灵魂早已脱壳远遁。我承认狱中的那段经历,必将伴随我生命的长度一直铭刻;我也承认那段非人的折磨,左右了我对人事的看法,这其中,便包括你我之间的那一段情感。
本以为,我们可以阡陌晨昏、相携老去;本以为,我们彼此履行的是一份牢不可破的契约;本以为,我们因由这份奇妙的缘分,注定会铺陈出一段水到渠成的爱情……曾经的海誓山盟依旧历历在耳,而我忽然间已心境不复,现在细细想来,这段感情竟然幼稚如黄口小儿之间的梦呓。
梦醒之后,我发现,你我其实根本不属于同一类人,我们之间最缺的是默契,我甚至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你那样做的目的,你是如此难以琢磨,你像是一本厚厚的书,要花上我大半辈子的时间才能读懂,这之于浅薄的我而言,实在太不公平,我就是一个二流的外科医生,爱憎分分明明,从不藏藏掖掖,而你不同,静水流深,深得让我反复猜忌尚还一知半解,记得在狱中,我明知你有苦衷,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有话想对我说,可我就是参详不透,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们的心并不在一起,我给你添麻烦了,我的入狱只是一厢情愿的庸人自扰罢了!
除了默契以外,你我还缺少了一份信任,我不怀疑你对这个国家的忠诚,永远不怀疑!可事实上,你对我并不信任,记得南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那晚,你所做一切分明是已预见了自己的未来,我知道你迫切把我送回家,是担心我被牵扯进去,你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把我置身局外,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理由值得让你冒以生命为代价的风险投身鬼子的牢笼,可悲的是,如若你因此死了,我还永远不得真相!
我是一个带有理想色彩的女孩,涉世不深,也仅仅是凭着个人直观的喜恶加入了地下党,大道理我不懂,但夫妻间坦诚相见、举案齐眉,我执着以为是缺不得的!故而,这也是我写下这段文字的目的,我曲思秋并不适合你,同样,你林赤也更不适合我,你我注定遭遇一次短暂的邂逅之后,便再无交集。
顺便告诉你,我现在很好,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关心我,我相信,在这里,我会找到一位知我、信我、懂我的另一半,我也有理由相信,你也会如愿找到一位真正爱你的伴侣……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一人,她就是歌儿,和她相比,我自叹弗如,我可以断言,在这个世上,再无一人超过她对你的爱恋,请自珍惜!
就此搁笔,保重!
曲思秋。
看完这封信,林赤已泪眼朦胧。
陶楚歌轻轻走到他的身后,嘴里问道:“思秋姐信里说什么了?”
不等林赤回答,她毫不犹豫伸手去取林赤手中的信,林赤没有松手,两根手指紧紧捏在信纸上,陶楚歌想都没想,用一只胳膊把林赤的手固定住,两只手同时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又怕弄坏纸张,愈加显得小心翼翼起来。
林赤果断松开手指,陶楚歌如获至宝,赶紧抓起信笺纸走到一旁,如饥似渴看了起来。
看完了信,她又从林赤手里拿走信封,把信纸装了进去,竟不经林赤同意,在粉色盒子里放好,把它锁进了抽屉里。
“别乱想了,我不认为思秋姐讲的是真话!”陶楚歌安慰林赤。
林赤没有搭话,依旧看着窗外。
窗前栽种的是一棵桃树,粉色的桃花绽满了整个枝头,有翩飞的彩蝶往来穿梭。
诚如曲思秋所料,在他看这封信的时候,已万物苏醒、春暖花开了。
陶楚歌再次走近林赤,把他的身子扳向自己,一本正经说道:“林大哥,思秋姐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个世上,或许真的没人比我更喜欢你了!”
陶楚歌说这番话时,神情肃穆,显得极其认真,林赤心中忽然一荡,不禁感慨起来。
陶楚歌继续道:“我和思秋姐最大的区别在于,我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思秋姐总是顾虑太多……”
林赤终于开口,带着一丝嘲弄:“楚歌,你和思秋没有可比性,我只问你一点,当你被鬼子用烙铁烫、用皮鞭抽、被鬼子撕扯头发的时候,你能做到只字不吐吗?”
“我……”陶楚歌被林赤呛了一句,脸马上涨得通红。
林赤转过头去,呐呐自语道:“思秋说得没错,我太自私了,这么大的苦痛让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去承担,而我竟然帮不到她……”
林赤又把脸转向陶楚歌,似乎是在询问她,又似乎是在扪心自问:“难道一个民族的仇恨真的可以践踏一切吗?”
陶楚歌突然抽泣起来,她断断续续说道:“你所说的这句话,我深刻理解不了,但我相信我的眼睛,当我还是应天教会医院一名护士的时候,在国际安全区的西门和北门,每天都会堆积小山一般高的尸体,等着别人来清理,其中还有不少小孩,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如果日本人不来,我相信这一切永远不会发生,林大哥你说,日本人凭什么就闯进我们的家门,肆无忌惮屠杀?我们招他惹他了?”
陶楚歌又道:“还有,我爷爷一辈子刚正不阿,从来没见他阿谀奉承过谁,说过什么违心的话,现在日本人来了,逼着他干他不想干的事,他不也是低下了头、弯下了腰?我知道,他这是为了顾全我们一大家子的性命,你说,他作为一个平民百姓,又怎能斗得过日本人?难道他心里就不苦吗?所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日本人造成的吗?如果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林大哥还认为我是个局外人,那与打我耳光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激动处,陶楚歌浑身瑟瑟发抖。
林赤心中苍凉,掏出手帕帮她擦干眼泪。
陶楚歌的胸部依旧激荡起伏,情绪一时竟难以平复。
林赤拍了拍她的肩,试图说一些她开心的话,可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二人就这样缄默很久,直到有人敲门。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歌儿,你和林先生谈得怎么样了?”
陶楚歌看着林赤轻声说道:“是我妈……”接着提高声音应道:“马上就出来!”
林赤和陶楚歌回到客厅的时候,众人正在谈笑风生,渡边扫了二人一眼,忽然笑盈盈说道:“我看林君和陶小姐的确般配,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陶天阙清了清嗓子问道:“两位年轻人,该说的话都说了吗?”
陶楚歌连连点头,陶天阙若有所思道:“林先生、歌儿,爷爷突然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说给你们听,你们给拿个意见?”
林赤忐忑说道:“陶老请讲!”
“既然你们两个小辈两情相悦,我看倒是可以省去很多繁文缛节,直接把定亲仪式改为结婚仪式如何?”
他的话还没说完,陶慕青霍地站起,诧异说道:“父亲,如此做法,恐怕略显唐突吧……”
陶楚歌的母亲也急切道:“爸,咱们好歹也是名门望族,该有的仪式总得有吧,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陶天阙挥了挥手,并不看陶慕青夫妇,而是把目光落在林赤和陶楚歌身上,满不在乎说道:“你们说的不管用,我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陶楚歌一脸羞赧,偷偷瞟了林赤一眼,很快鼓起了勇气:“我没什么意见,关键是……”
“好了,那就这样定了!”陶天阙打断了她,又问林赤:“林先生,你该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吧?”
“我……”林赤的心怦怦乱跳,遇上这样的事,超出他的经验范畴,他已六神无主。
“乱世之下,咱们别拘泥俗套,有些事情,该果断必须果断!”陶天阙的这番话,似乎是说给陶慕青夫妇听,又似乎是说给林赤听。
渡边率先鼓起掌来,啧啧赞道:“陶会长就是陶会长,总是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陶天阙微微一笑,对渡边的这句话似乎很受用,扭头对一旁吞云吐雾的镰刀说道:“张老弟,要不你来当歌儿和林先生的媒人?”
镰刀一脸惶恐,连忙把嘴里的香烟夹在手指间,略一沉吟,断然说道:“既然陶老看得起在下,这个媒人我当定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电话骤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寻觅而去。
管家老周抓起电话,只是在耳朵上听了片刻,旋即将手掌捂在话筒上,眼睛盯着渡边,扬声说道:“渡边少佐,是找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