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朗然割破三指,鲜血顺着鼓槌蜿蜒而下,在斑驳的鸣冤鼓面勾勒出一道刺目血痕。
“玉饶布衣季朗然,代彩韵班十七人,叩请三司会审!”
他每说一句便重击血鼓,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回荡在街巷之间,震得人心发颤。
“一告凡花楼东家樊华,安排流民匿于观众席,借机投掷铁蒺藜!”
“二告玉饶县县令郑正,借问罪之名行屈打之实,致使良民惨死狱中!”
“三告谈家长子谈东轩,勾结樊华郑正二人,向彩韵班索要千两白银!”
“今日若求不得天听,我便撞死在这’公正廉明’匾下
看是青史先记我颈中血,还是先记诸君顶上乌纱!”
衙门前的鼓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少年试图用双手去震醒那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
而这一切皆被街对面马车里的谈东轩尽收眼底。
“少爷,可要派人将他拦下来?”
站在车窗外的侍卫问道。
“这世道说假话的人多了,偶尔听听真话也没什么不妥。让他敲!敲累了再带走。”
谈东轩盯着季朗然的身影说道。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死到临头了还这般不认命。
十个时辰过去,鼓声逐渐减弱,终于在季朗然倒下的瞬间彻底停歇。
盈月熬完粥赶来之时,鸣冤鼓前早已没有了季朗然的身影。
若早知那日是最后一面,她说什么都不会离开他身边半步。
檀香混着药味萦绕在鼻尖,季朗然在昏沉中睁开眼。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谈东轩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人正闲适地倚着圈椅,指尖慢悠悠抚过他阿姐省吃俭用才买来的《太平广记》。
上个月被茶水浸湿的卷边处还留着褐黄痕迹。
“醒了?”
锦缎衣袖擦过书页的沙沙声里,那人抬眼望来。
“我查了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娘根本没有朝台下的观众撒铁蒺藜,更没有在上面涂毒。”
“是你,是你提前安排人手蹲守在那里。等我娘撒花瓣的时候,趁机投毒,接着利用小向的性命,逼迫我娘认罪!”
他的双眼通红,直直地瞪着谈东轩,那目光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你明知我们拿不出那天价赔偿款,就以人命相抵,强迫彩韵班众人为奴为婢,甚至还让我阿姐去那种不堪的地方!”
季朗然越说越激动,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桩桩件件,全是你的阴谋陷害,而你的目的,是我!”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可眼角眉梢却凝着经年不化的寒霜,透着彻骨的冷意。
他们之间,再无一丝纯粹。
谈东轩有一瞬的怔愣,不过很快,嘴角便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双手微微摊开,毫不在意地问道:“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如今大局已定,在谈东轩看来,季朗然面前再无一条生路。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这不服输的劲儿,但是然然,这世道可不是你不服输就能改变的。”
谈东轩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仿佛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
“公平?公正?”
谈东轩说这话时,不禁嗤笑出声。
“什么是公平?什么又是公正?”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季朗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将公平公正攥在手中,失败者只能夹着尾巴,自我安慰正义存于人心。”
“你敲了那么久的鼓,可曾有一个人为你停下脚步,听听你口中的冤屈?”
谈东轩的声音像是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刺向季朗然的内心深处。
“他们不是不信你,他们只是害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去敲,去喊,去诉说你娘有多冤,不过想必结果如何,你心里清楚。除了我,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一言一行。”
谈东轩的话如同冰冷的雨水,浇灭了季朗然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是的,没有人在意他说过的话、击过的鼓、鸣过的冤。
圣贤书中可没同他说清这世道的规矩。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他就像那光影下飘浮不定的尘埃,太过渺小,渺小到哪怕站在众人耳边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一丝声响。
他的不服输在旁人眼中就像个笑话,似乎无理取闹的人是他。
面对谈东轩的强词夺理,季朗然竟哑口无言,愤怒与不甘在心中翻涌,却又无处宣泄 。
罢了。
终究是一场空。
谈东轩看着眼前之人这副模样,没再继续言语,只是长叹一口气,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
“我想见我阿娘一面。” 季朗然声音低沉,缓缓说道。
“可以。”
地牢之中,悠悠传出一女子的唱戏声。
旁人听来,只觉杨惜微当真疯了,那唱腔婉转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可季朗然却听得出,这每一句唱词里,都藏着他娘深深的委屈。
杨惜微瞧见季朗然身影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可紧接着,便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谈东轩。
“你……”
她双唇微张,本想大声质问季朗然,为何会与这人渣同行。
可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心里明白,若不是这人渣允许,她根本见不到季朗然。
她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季朗然的屈服?是自己无能,没能护住这一大家子。
于是,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温柔的呢喃:“你瘦了。”
“阿姐她……”
季朗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站在杨惜微面前,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他本想着报喜不报忧,可细细想来,自己身边竟没一件能让人安心的喜事。
他讲着,杨惜微便静静地听着,一字不落。
待他们离开后,杨惜微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整整一晚。
她心中暗自思忖,若是自己不在了,彩韵班的众人,会不会能好过些?
小朗和依依,又能否活得轻松些?
只要自己还活着,谈东轩就总有法子,折腾他们,逼他们乖乖听话。
可若是自己不在了,谈东轩便没了要挟他们的筹码。
这么想来,倒也算是划算。
衙门将杨惜微的死讯隐瞒得极好,就连谈东轩都不知那女人究竟是何时离世的。
当季朗然无意间知晓真相时,距离杨惜微去世,已然过去了半年之久。
他质问谈东轩为何不同他说,为何不让他见最后一面。
“我说你怎么总不允许我去看她,原来是我阿娘早就不在这人世了。”
“你嘴里究竟有没有一句实话?我娘她......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谈东轩神色焦急,急忙解释:“不是我!我也不知她怎得就自杀了,我和你一样,也是刚知道不久。”
“你的意思是,你那狗腿子不听话了?故意瞒着你不告诉你?
“对!”
“你当我是傻的吗!”
季朗然突然笑了,可笑着笑着,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
多么荒唐可笑啊。
一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而她最亲近的儿女,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在乖乖伺候着害她的仇人。
“我真的没有派人杀她,我更没理由杀她!我要是想对她动手,早就动手了,没必要瞒着你行事!”
谈东轩满脸无奈,他是真的不知情。
那狗日的郑正怕担事儿,竟一直给他虚报信息。
若不是自己有事想去问杨惜微,都不知道人已经被安葬在义冢了。
所以每次季朗然提及要去看望杨惜微,他只能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来哄骗。
甚至有时候懒得编,便直接斥责季朗然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季朗然的目光扫到窗台旁修剪花枝的剪子,刚想伸手去拿,却被谈东轩抢先一步。
“你冷静一些!”
谈东轩心急如焚,一个箭步上前,将剪刀迅速背在身后。
同时双眼紧紧盯着季朗然的神情,那眼神里满是警惕,生怕季朗然再冒出什么危险的念头。
他回想起最初,自己不过是被强烈的占有欲驱使。
一心想把眼前这个不染尘世之人紧紧拥入怀中,彻底占为己有。
可在这些日子的朝夕相伴里,他渐渐确定,他无疑是爱他的。
即便季朗然自始至终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甚至再未向他展露过一次笑颜,可这些对他来说都没关系。
毕竟,季朗然如今也不过才十八,他们有的是时间消磨彼此。
只要他人还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可以慢慢接受、慢慢改变。
他甚至曾盘过,要把季朗然的母亲和姐姐都放走,让彩韵班的众人就留在碧水轩安心唱戏。
反正都是唱戏,在哪里唱不是唱?
更何况,碧水轩给出的工钱可比别处要丰厚得多。
可谁能料到,杨惜微竟那般决绝,选择了自尽!
而郑正那个混蛋,居然还把这件事隐瞒得密不透风,不报实情!
季朗然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有气无力地回道:“我一直都很冷静。”
谈东轩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紧。
突然伸手死死攥住季朗然的下颌,手中那冰凉的翡翠,抵住季朗然颤抖的喉结。
他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若是敢死,你阿姐往后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这府中彩韵班的所有人,也都别想好过!他们都得给你陪葬!”
“我竟不知,我的命原来这么重要啊?”
季朗然苦笑着,声音里满是自嘲与悲凉。
线还是那根线,可线那头的风筝,却在这一刻被换掉了。
他之前用杨惜微的生命要挟他,如今是用阿姐和彩韵班众人的生命要挟他。
“季朗然,你早该明白,从一开始,你的命就由不得你自己了。”
“只有你活着,他们才能活!”
谈东轩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而后转身,大步离开了季朗然的寝居。
谈东轩走后没多久,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季朗然缓缓走到桌前,拿起纸笔。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想着要问问季依然,可愿同自己一起去找阿娘。
然而,那支笔在半空中悬了许久,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姐姐还未过二十岁生辰,不该也不能就这般离开人世。
他望向窗外,看到妞妞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摆弄着花草。
而小时则站在一旁,认真地帮忙。
“这么多够了吧?”
妞妞仰起头,脆生生地问道。
“再加点,不够。”
小时一边说着,一边又往里面塞了一捧干草。
二人离得很远,又都是背对着季朗然,他根本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们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若是因为自己而凋零枯萎,岂不可惜?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的思绪渐渐清晰,好像终于知道要写些什么了。
等他好不容易写完一封信,刚小心翼翼地收入信封,缓缓抬起头,却正好撞见谈培风匆匆往这边赶来。
而花草前已经没有了那俩小孩的身影。
“这院子里到底是什么味儿啊?熏得人难受!”
谈培风皱着眉头,一边走着,一边满脸嫌弃地咒骂着。
今日风势颇大,坐在窗前的季朗然也隐隐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这味道有些古怪,像是硫磺散发的刺鼻气息,又带着几分酒精的凛冽。
季朗然还没来得及细究,谈培风就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了。
只见他一进屋,眼睛就开始四处打量,紧接着扯着嗓子嚷道:“连蜡烛都不点?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这碧水轩穷到连蜡烛都用不起了?”
“我这便去取。”季朗然无奈地应了一声。
他实在不太愿意和谈培风单独待在一起。
好在谈培风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刻意为难他。
季朗然来到仓库,一眼便瞧见在里面忙碌的人。
他认识,那人叫四丰。
四丰向来对他十分客气,言语间满是恭敬。
这反倒让季朗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甚至觉得无地自容。
他想着,谈培风如今在梅园,那可是个出了名爱刁难人的主儿。
心情不好的时候,连路过的狗都要被他骂上几句。
他便主动对四丰说,想帮着把东西送到梅园去,也好让四丰省些力气,少受些谈培风的气。
可四丰却婉言拒绝了他。
他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转身离开。
可当他回到梅园时,却发现谈培风不仅没有离开,甚至身旁的桌上还燃着一根蜡烛。
季朗然顿时愣在原地,他分明记得柜子里的蜡烛和油灯都没有了。
那这蜡烛又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