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辛夷低头看着这把短刃,眼里泪光闪闪。
她嘴唇翕动,不断说着“不要”,却始终跪在平幼荷面前不曾逃走。她的心更为偏向哪一边,已经不言而喻。
平幼荷十分平静地说道:“你自己动手才知道如何减轻你祖父的痛苦,并确保他的安全。别人来做,下手没个轻重,时间拖得太长,创口割得太大,血流得太多,一个不慎你祖父就会送命。你可要想好了。”
白辛夷愣了一愣,转头去看两个老嬷嬷,慌乱的心终于恢复一丝清明。
她知道平夫人说得对。自己动手最有把握。
她不敢看祖父是何表情,慢慢握住那把短刃。
“给,给我祖父熬一碗麻沸散。这样他就不会痛苦。”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子,眼里大颗大颗滚落泪珠。
平幼荷冷酷摇头:“不行。谁知道麻沸散的毒性会不会浸入他的骨头,变成堆积在骨髓里的污垢。为了以防万一,就这样挖吧。你动作快一些,他的痛苦自然就少几分。”
两个老嬷嬷帮腔道,“快动手吧白姑娘。”
“莫要再耽误,你拖得越久,你祖父的痛苦就越甚。”
白辛夷这才缓缓转头,用深深畏怯,浓浓愧疚的目光去看祖父。
白术始终闭着眼,不去看她。脸上的泪水早已干透。
见他如此平静,白辛夷不由愣住。
平幼荷上上下下打量白术,眼里满是疑惑,而后变作不耐,最后化为凶猛的怒火。
旁人不知道她的怒火从何而来,只看见她狠狠拍打桌面,语气里带着难以隐藏的暴戾之气,“还不快动手!给我压住白术,不要让他动弹!”
两个老嬷嬷立刻冲上去,将白术按倒在地,一个压住双手,一个压住双腿。
白辛夷狠狠一颤,这才哭哭啼啼膝行上前,嘴里反反复复呢喃:“祖父,对不起。您别怪我。您不会有事的,余生我都会好好照料您。陆公子也会孝顺您。我俩生了孩子,您就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重孙子。到时候,您一定会开心的。祖父,您原谅我。祖父……”
她哆哆嗦嗦割掉白术的裤腿,然后切开皮肤,用刀尖狠狠撬着膝盖的骨头。
白术只是猛烈抽搐一下,随即就咬着牙不动了。
平幼荷急急站起身,匆匆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术。她一双诡异白瞳把这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没有?为何没有?”
白辛夷抬起头,困惑不已地说道:“髌骨是有的呀,就是这块,您看见了吗?”
平幼荷根本不理会白辛夷,对着白术歇斯底里地大吼:“被孙女亲手挖掉骨头,你身上为何没有怨气?你不怪她吗?你不恨她吗?你是个木头吗?”
怨气?平夫人想要的不是髌骨吗?为何在祖父身上找怨气?白辛夷愣住了。
白术依旧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他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会有怨气?
看见他这副无怨无悔的模样,平幼荷暴跳如雷。
她从白术身边绕到白术头顶,弯下腰指着对方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白辛夷手染鲜血的样子,你真的一点也不恨吗?你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让我来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你教她医术,让她有安身立命之本。”
“你带她云游,为她积攒好名声,令她受世人尊崇。”
“你拒绝御医之职,唯恐卷入宫闱争斗,害她殒命。”
“你带她来大长公主府,让她有人撑腰。”
“她到了年纪,你也不急着为她相看夫婿,任由她在外面抛头露面,洒脱来去。”
“你不用礼教束缚她,恐她不自在。你也不把她送出闺阁,唯恐她困于内宅,受婆家磋磨。”
“她要怎样就怎样,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世上哪个女儿家能像她这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若我爹有你的万分之一,我现在已是护国将军,又岂会变成一个汲汲营营的后宅妇人?”
“你对她已经够好了吧?可她是怎么回报你的呢?你睁眼看看她!”
“她在挖你的骨头啊!”
“你拿你的血肉供养她,她却还是觉得不够!她要敲开你的骨头,吸干你的骨髓!”
“你若是睁眼看她这副血腥模样,我不信你不怨!”
白术依旧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两个嬷嬷根本不用压着他,他自始至终没有反抗。
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平幼荷简直七窍生烟。她指着白术的双眼厉声嘶吼:“给我扒开他的眼皮,扶他半坐起来,亲眼看着白辛夷挖掉他的骨头!”
两个老嬷嬷一个扒拉白术的眼皮,一个将人半扶起来。
白术的眼球露出,里面爬满血丝,瞳孔浑浊不堪。他静静看着白辛夷,面上无悲无喜,一片荒芜。
白辛夷跪坐在地上,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平幼荷刚才说的那些话。原来她所有的不满和怨恨,都是没来由的。原来她曾经过的日子,在旁人眼中竟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
就连尽享荣华富贵的安国公夫人都羡慕她,说她命好。
白辛夷恍恍惚惚忆起往昔,摸着绞痛不已的心脏仔细感受,泪珠顿时滚滚而落。
是啊,认识陆公子以前,她的的确确过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她风里来雨里去,只觉得洒脱,何曾有过埋怨?
她也曾羡慕过别的姑娘有漂亮的裙子,精致的头面。可那也只是羡慕而已。来到一个新的地方,看见壮丽辽阔的风景,那些羡慕就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心中一片畅快。
那些快乐的感受,她怎么会全数忘掉呢?她想不明白。
与祖父通红的眼睛对视上,白辛夷手中的短刃猛地掉落,发出闷响。
“祖父,我,我,我错了!”
她狼狈低头,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嚎啕大哭起来。
平幼荷死死盯着白术,表情从期待渐渐变成失望透顶。
“你为什么还是不恨?为什么?”她暴跳如雷地质问。
白术缓缓抬起头,静静看着平幼荷扭曲的脸,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因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国师大人早已经对我说过。我知道自己会落到这个下场,心里已有准备,又岂会怨憎?”
“再者,我才是一切错误的根源。是我的溺爱造就了今日的白辛夷。错的人始终是我,我又怎么会怪她。我的死若是能换来她的悔悟,我只会觉得心满意足。”
平幼荷完全忽略了这番感人肺腑的发言。
在白辛夷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她缓缓问道:“国师对你说过我会做这些事?所以你就乖乖送上门来,躺在这里等死?”
白术闭眼颔首,不愿再与平幼荷多说一句废话。舌尖抵住镶嵌在牙齿里的一颗药丸,他暗暗咬碎吞咽。
平幼荷抬头望天,白瞳不断在眼眶里转动,表情鬼祟阴邪。
然后她抹把脸,阴恻恻地说道:“白神医,那你抬起头来看一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呢?”
她沙哑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空灵缥缈,清越动人。
白术太熟悉这声音,眼睛猛地睁开。
一张如仙如魔,倾国倾城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不是国师大人又是谁?平幼荷怎会在刹那之间变成方众妙?
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白术如遭雷击。原来算计他的人从不是平幼荷和陆云隐这对母子,而是国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