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自然醒来的公子星舒茫然伸手揭下盖住了脸的被子，对着灰扑扑的天花板呆了几秒后，没能第一时间感觉到自己的小腿。
抬头一看，环环一整个敷在自己被压得毫无知觉的两只小腿上睡着，然后断片的回忆和小腿上的痛麻感一起渐渐回笼，公子星舒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捂脸。
他果然还是高估了凡人的躯体……
等到小腿的痛感终于过去，公子星舒终于坐了起来，去拍了拍小腿上一团暖乎乎的环环。
“醒醒。”
睡醒后饥饿感就上来了，并且脑子格外的清醒，公子星舒轻轻将环环挪开，下地整理了一下被睡得皱巴巴的衣服，然后将迷迷糊糊的幻兽往脖子上一挂，出门。
寒冷的冬天，天空和昨日一样依旧是灰蒙蒙的，照例惊走一群幻兽后，公子星舒抬头远看，远处的白雾一夜之间竟然蔓延覆盖了整个城中三分之一的地盘。
公子星舒皱眉看着远方，几乎确定自己昨天对于这个幻境的判断出现重大的失误。
一边思索着一边跨出猎手营的门，街道上不同于昨日“热闹”将公子星舒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连着他肩膀上的环环也动了动，眨着眼睛盯着那边看。
热闹的中心来自两个神情烦躁的亲兵和一个蜷缩在地上，被打的浑身伤口的年轻女人。
围绕着他们，原本麻木行走的人群们纷纷停了下来，一张张营养不良的脸一齐呆滞地望着女人。
女人在恐惧地尖叫，话语中不断重复着“雾，吃人”的字眼，还夹杂着对兀神的胡言乱语，一会儿祈祷，一会儿又说是兀神被别的更厉害的兀盯上了。
女人在城中有格外的“优待”，为了保证干活的人牲一直都有，不论士兵还是亲兵都不得擅自杀掉她们，所以那两个亲兵没直接下死手，但对待一个低下的人他们也并没有客气。
可女人尖叫得太惨烈，周围围着的人群被声音吸引，越来越多。
两个亲兵对视一眼，正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阴狠的杀意之时，他们被人喊了一声。
“她，交给我，处理。”
公子星舒看清这里的情况后立刻上前，好险阻止了两个亲兵动手。
其中一个立刻认出了昨日大放异彩的灰，并不出所料选择立刻和同伴一起将这个烫手山芋转交，继而回头将围观的人群驱赶去劳作，走前的对话也根本不避着人，被公子星舒听到了很多消息。
据说一夜之间在外城驻守的士兵不见了大半，首领大发雷霆，称那些消失的士兵定然是背叛了国家要去投奔他国，并愤怒准备派出亲兵队伍进入雾中将那些胆大妄为的士兵连同被拐走的百姓一同抓回来。
两个亲兵离开前有说有笑，丝毫不将蔓延的白雾放在心上，甚至言语间还在嘲笑那些背叛的士兵该有多么愚蠢，第二国已经灭亡了，等到国内的兀神一好，立刻就能在首领的引导下前去将第三个国家也拿下。
公子星舒一边听着一边蹲下，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观察那女人的状态，却悲哀地发现躺在地上的女人气息逐渐变弱，俨然已到了强弩之末。
“被吃了，是我亲眼，看见……”
蜷缩在脏污角落的女人嘴里呢喃出最后一句话，没多久后，彻底没了声息。
公子星舒蹲在原地，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忍不住再次感慨，这个幻境真是糟糕透了。
……但这个悲惨女人的话，让公子星舒也终于确定了自己昨日产生的猜想——所谓的“消失”，就是被白雾吞噬，简而言之，被吃了。
如此一来，灰的回忆就对上了。
被浓雾包裹，不辨方向会导致精神高度紧张，为了回国归家，便只能向着一个方向没日没夜的走，所以笔记当中只记了绝望的日期。
然后就在快要抵达的时候，灰应该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同伴被吞吃的场景，但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无法理解，所以只记录下了“消失”的字句，然后又因为恐惧自己会落得一样的下场，继而拼命想要离开迷雾，最后体力耗尽倒在了雪地里。
那么，根据笔记和所有得到的信息，不妨进行一些大胆地推测……
首先是本国突然受了重伤的兀，这是首领派出小队的契机。
接着来到一年前，灰的小队去的时候，那个国家还存在，首领和兀是在第六个月的时候消失，那么之前的六个月白雾极有可能就是在打败了本国的兀后就去了第三个国家……这样一来，没有音讯的另一个小队很有可能和这第三个国家一起率先被白雾吞噬掉了。
然后白雾来到第二个国家，将首领和兀相继吃掉，导致国家大乱，也使灰的小队敏锐感觉到了危险，选择了提前离开。
这个举措应该正好避免了他们随那个国家一起被吃掉的命运……但也只是延迟了死期而已，根据笔记，回程没多久后白雾就追上来了，并且白雾很聪明地留了一个活口带路……
也就是灰。
想明白了灰的作用，公子星舒再次看向远处无声无息飘荡在空中，逐渐模糊掉房屋轮廓的白雾，感觉到后背发凉。
接下来白雾要做什么呢？这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它要带来“消失”，它的目的会和之前一样，将这一个国家也完全吃掉。
……男人蹲在女人逐渐僵硬的尸体前蹲的有点儿久了，挂在男人肩膀上的环环直勾勾盯着女人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后又静悄悄地移动视线，小心而仔细地观察着公子星舒陷入沉思的神情。
环环在公子星舒沉沉的眸光中没有进行任何多余动作，因此没有丝毫引起男人的注意。
公子星舒因此继续往下分析。
如此一来，当不存在任何需要解谜的地方时，这个幻境里最明显最清晰的就是白雾活动的过程，再加上明显异于仙界的世界……在这种逻辑下运行的幻境或者秘境，就只存在一种。
能够照出上一世的前尘之镜。
公子星舒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
环环猝不及防，差一点儿就被甩了下来，然而还不等它完全在男人肩膀上趴好，男人就漫无目的地大步来回走动，像一只焦躁的困兽，抖得环环慌慌张张叽叽叽叫了好几声。
可陷入了焦躁中的公子星舒根本没注意到环环的叫声。
推测出这一切后给他带来的不是对未来更清晰的规划，反而像是一颗炸弹瞬间将他的思绪和情绪引爆。
“前尘镜。遭了，前尘镜。”
这是飞雪的上一世。
……不，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飞雪会做出毫无感情地吞噬掉所有国家的事？
纵使这个国家的运行非常黑暗，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并不是没有用最小的牺牲来补救的办法。
这和直接将所有人类全部灭亡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
……更糟糕的是，他们是在钟鼎之会上进入的前尘镜，在二长老的操作下，镜子中的一切极有可能……不，是一定会展现给所有仙界中的人看。那么这样一来，看到了飞雪做出这种事情后的众人会怎么想？
会惧怕。
会永远埋下怀疑的种子。
那先前建立的良好形象将完全失去作用，飞雪将永远被认定为能够吞噬掉所有人的妖兽，在这种恐惧的催生下，正道仙门会是什么态度？
……怪不得，怪不得曾经公书非和田老曾经暗示过自己，飞雪的来历和能力绝不普通。
原来如此，月锦所说的杀招在这里。
“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救你？
公子星舒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
肩膀上的环环终于稳住了身形，接着没好气地伸出小爪子猛敲男人的脸，以表愤怒。
幻兽的小爪子打在脸上都是痒痒的，没什么攻击力，不过倒是令公子星舒不由得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曾经这样子被打过，思路就此打岔，公子星舒在原地不断绕圈的动作终于停住，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过于紧绷的情绪。
“抱歉。”
见男人终于冷静下来，环环似乎小小地喷了一口气。
公子星舒后知后觉，偏头伸手摸摸环环的脑袋：“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我好多了。”
一团暖融融的环环被摸得发出很小的叽叽声，眼睛舒适地眯得快要看不见了。
天空中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在外面待久了寒意侵袭进来，公子星舒一时关心则乱，现在冷静了许多后，身体的饥饿感终于又归回到了脑子。
……到底现在是凡人的身躯，必须得先填饱肚子。
于是公子星舒和环环还是直接去了宫殿亲兵营，吃饭。
亲兵营内部每日会提供丰盛的美味的餐食，并且不限量。公子星舒对食物没什么追求，但帮环环拿了很多。
经过了昨日，“提拔为亲兵第一天，带着一只没用幻兽做宠物的，半日时间战胜了全城一半兀，却没有选任何一只的，奇怪的灰”的事迹在国家高层已经人尽皆知，所以环环埋头趴在桌子上吃，路过的其他亲兵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并尽量绕着走。
没人来打扰，公子星舒乐得清闲，并逐一思考着破局的办法。
按照目前白雾蔓延的速度来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里是飞雪的前世，飞雪不一定会带着他后世的记忆，直接进入雾中寻找他有自己也会被吞噬掉的风险。
所以这个办法不能当做首选。
那……或许可以尝试找本国的兀神？毕竟按照猜测，本国的兀遭遇飞雪后虽然受了重伤，但并没有死，也就是说本国的兀神有从飞雪手下逃出来的办法。
但问题是，他现在以一个新进的亲兵身份……又该怎么接近只有首领以及老牌亲兵才有机会接触的本国兀神呢？
抱臂正在等环环吃饭的公子星舒感觉到一个陌生亲兵在他所坐的桌前站住，神情冷漠而严肃，似乎有话要说。
环环也停下了动作，看向来人。
陌生亲兵道：“灰！兀神，找你。”
周围人纷纷停住脚步，注视着灰。
兀神通常借由首领来传达自己的旨意，但偶尔也会直接吩咐给亲兵……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要吃人的时候。
但这对公子星舒来说反倒是瞌睡遇上枕头了。
于是在周围人沉默安静的目光中，奇怪的新人亲兵灰脸上没有任何即将服死的紧张神情，将桌上的幻兽往怀里一抱，走了。
宫殿走廊布置也十分豪奢，仿佛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的房间 ，脚步踩在地上发出空饷，带路的亲兵在走廊尽头转身，示意灰自己进去，灰看了一眼麻木漠然的亲兵，然后进入其中。
这是一间全是镜面的巨大房间。
亲兵把人带到后就从外将门缓慢关上，房间之中留下抱着环环的公子星舒，站在进门的三分之一处。
空旷安静的空间里，公子星舒小心地把握着灰紧张不安的神态，等了一会儿后没得到任何命令，于是将一直低垂的头微抬，目光立刻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漂浮在空中闭着眼睛的“人”形怪物。
这是兀神。
兀神飘在空中，像人的脸雌雄莫辨，身上白色的轻薄衣服紧紧地贴这身体，勾勒出瘦长而顺滑的女性曲线，头上长着对雄鹿一般的白色分叉角，四肢长得超出了合适的比例延伸出去，末端消失在镜子反射出的光中。
镜子之中映出无数个瘦削的男人和他怀里的幻兽，却奇异地没有倒影出兀神。
“兀神可以在闪光之中穿梭，别妄想逃跑。”
公子星舒不由得回想起进来之前，领路的亲兵对自己表达的警告。
接着，兀神睁开了祂金色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公子星舒恍然一瞬竟然产生了被飞雪注视着的感觉，心脏猛地一跳。
“异世之人。”兀神用一种极端空灵的声音开口，更是令公子星舒心中暗惊。
兀神口吐的竟是现实之中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