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过去吧,我想和他聊聊。”
就是不知道对方现在是不是醒着,如果没醒的话......
说着,米歇尔向诺瓦瞥了一眼,将对方看得一怔。
于是安比里奥再次掉头,抱着米歇尔走向牢房。
这回走得更近了些,大概距离栏杆一米半的样子,他才停下脚步。
“......咳,你放我下来。”
用这副样子去和人聊天,米歇尔自觉脸皮还不够厚。
安比里奥皱紧眉头,有些不情愿地将人放到了地上。
因为米歇尔膝盖以下的双腿皆是无力,实在无法用什么比较端正的坐姿,他只能以身体不会因为失去平衡而倒下的姿势坐下。
高度变低了,因为对方一直垂下的脑袋而无法看到的正脸,终于清晰地出现在米歇尔眼前,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赫莱尔本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消瘦的脸上,一片连着一片的淤伤,肿得像是一个装好了颜料的圆形调色盘。
两只眼睛一只紫,一只青,眼皮松垮垮地耷拉着,露着半只通红的眼睛,看不出人是醒着还是睡着。
鼻子像是被人当面砸了一拳,都有些扁平,流下的两行鼻血早已发黑凝固。
嘴里被塞了一大团布,乌漆漆地,可有一角又隐约的泛着红,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这块布之前到底是什么颜色,又是被什么东西染成了如今的样子。
米歇尔不是什么白莲花,也不是什么圣母,即使眼前这个人还是个孩子,但是他却货真价实地捅了自己一刀。
如果不是这副身体的构造特殊,米歇尔早就见阎王去了。
按理说,米歇尔该恨,起码,他应该讨厌眼前这个人,但是,此刻问米歇尔心里怎么想的,他却很迷茫。
归根结底,挨刀子的时候不是太疼,醒过来之后,和之前又没什么太大区别和不良反应。
于是米歇尔这记吃不记打的性子,看到一个孩子,被整得这么凄惨的模样,原本有的两分火气,此刻也都偃旗息鼓了,甚至还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
刚准备狠狠地唾弃自己无意义的‘软弱’,米歇尔就看到那个被吊起的男孩子缓缓抬起头。
不知从哪个伤口,一滴没有凝结的鲜血,落在了地面,液体黏稠而污浊的声音,清晰地落在米歇尔的耳朵里。
男孩子的目光,落在米歇尔身上,大约只有一两秒的功夫,他又脱力了一般,头软软地垂了下去,再没有一丝动静。若不是对方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看起来就跟一具被人蹂躏至死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米歇尔扶着胸口,缓缓做了个深呼吸,鼻尖虽然嗅进满是令人作呕的恶臭,他却急需这个动作,来缓解自己有些发麻的头皮。
刚才男孩头抬起的角度并不是很高,对方的目光,只有处于低处的米歇尔看到了。
米歇尔也想知道,看到他还活着,这个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孩子,究竟会露出什么表情。
痛恨?厌恶?嘲弄?又或者是哀求?懊悔?乞怜?
他还没忘记自己在阿托曼的大街上和这个孩子相遇时,对方以一个六七岁孩子而言,堪称毫无破绽的演技,将一群大人唬得团团转。
可当赫莱尔真得抬起头时,米歇尔只在那双早已不复美丽的,满是红丝和瘀血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感情:了然。
是的,只有了然。像是看到了某种事物的存在,用眼睛确认,并将这种存在化作事实存入脑海中,然后步履匆匆地经过的淡然,和无谓。
如果面前之人,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是一个壮志未酬的中年人,甚至是一个饱经挫折的青年人,这个枯寂,甚至是死寂的眼神,都不会带给米歇尔如此的震动。
偏偏他眼前的,露出这副毫无留恋,满心满意只剩死志的,是一个甚至连身体上的发育,都还未曾开始的孩子。
现代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广告。那是在一个条件简陋的教室里,一个头发枯黄似稻草,衣服和小脸一样都是灰扑扑的女孩,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黑板的眼神,执着,坚定,渴望。
就是这个眼神,触动了无数人的心弦,它会让所有看见认真看着这个广告的人失去笑容,渐渐地陷入沉思和静默。
无论什么事,一旦体现和作用在孩子身上,总会引来社会和人心最大的震动,这点,从古至今,不管在何处,都是一个道理。
而孩子的目光,通常比任何言语都要更有威力。
所以,在此刻,米歇尔被赫莱尔的一个眼神触动了。
『罢了,既然曾经放过一个了,也不在乎多一个。』
“诺瓦。”
“是,大公阁下!”
听到大公阁下的召唤,诺瓦神情一振,不由得上前一步,弯腰听候命令。
诺瓦都准备好了,只待大公阁下一声令下,他便会立马将牢房里那个混小子提出去,当着外头无数人的面,给这小子一个虽然对他来说不够痛快,但却足够大快众人心的死法。
如今已是到了这小子不死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了,如果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让他彻彻底底断了气,怕是整个梵林还有得折腾。
“治好他的伤,抹去他的记忆,再送走吧。”
“是,我这就带他出去......?送走?送到哪去?”
诺瓦一脸雾水,难道是自己的耳朵不太灵光了?
“随便哪里都可以,远远地送走吧。”
米歇尔伸出手,安比里奥自觉地弯下腰,将人重新抱入怀里,便转身要离开。
“等等,大公阁下!”
诺瓦连忙追上前几步,将两人拦住,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可,可大公阁下,这......”
按理说,作为苦主的米歇尔都要求息事宁人,诺瓦没有理由和资格反驳,而且作为大公阁下的要求和命令,哪怕整个王国都要求把这个臭小子大卸八块,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按照米歇尔的吩咐去做。
可诺瓦不甘心,自从让大公阁下在自己面前被刺,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处于自责和懊悔中。
若说对赫莱尔的杀心,诺瓦若称第二,能在他前头排第一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虽说,诺瓦也可以将人送走以后,再偷偷摸摸地下手把人处理了,可这样的方式实在太过不解气。
他最想的,是在无数人面前,把这小子全身的皮肉一点点削落下来,再用魔法治愈,这样来回个几百次,然后在不致命的位置捅上几十刀,再把人慢慢地放干血。
不要以为这样的手段太过残忍,那种阴损却又不伤人性命,只叫对方半生不死地苟活着受煎熬的法子,还有很多很多,诺瓦脑海中构思的刑罚,其实已经算是其中比较光明磊落的一种了。
“还有什么事?”
米歇尔却完全没有get到诺瓦露出如此神色的原因,不解地问道。
『我想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不止我,所有人都想杀了他,咬下他的肉,放干他的血,尸体都恨不得踩上几脚来泄愤!』
这是诺瓦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却不能这么说。
面对仁慈过了头的大公阁下,这样的念头,连想一想都觉得是对对方的不敬,于是诺瓦只能连忙寻思着其他借口。
“他的样貌,几乎整个王国都知道了,送到哪里去都不行。”
“样貌?应该有魔法可以改变的吧,去找魔法师行会帮忙吧。”
诺瓦:......您老到底知不知道,把十二层地塔第一层拆了的这件事,最劳苦功高的,就是魔法师行会。
魔法师行会里,除了一些比较正常的魔法师,还有一些不太正常的魔法师。
这些不太正常的魔法师,是以钻研和精进魔法为己任,对已知魔法的解算和未知魔法的摸索,狂热程度根本不亚于发现新技艺的地灵,也是疯狂起来就会自动启动‘不吃不喝不睡觉’这三不模式的主。
对于这些魔法师来说,精灵,就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导师。
即使没有一个人敢真去找精灵拜师,但是他们的目光时时刻刻都放在精灵身上,希望能从对方随手释放的魔法中,探究到魔法的新奥秘。
所以一般来说,魔法师行会的会长,在可能的情况下,都是由精灵担任的,只为了方便魔法师们可以请教(骚扰)精灵关于魔法的问题。
可惜王国内的精灵实在是太少了,愿意出手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每一个精灵,对于那些魔法师们,都是无比珍贵的宝物。
所以你小心翼翼守着,连多看一眼都怕引来对方厌恶的珍宝,让一个不长眼的臭小子捅了一刀,差点给捅废了,你会是个什么想法?
魔法师行会里,大部分正常和所有不正常的魔法师,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只有一个想法:抄家伙灭他丫的!
为了杀这臭小子,魔法师行会可出动了不少鼎鼎有名的人物。
剩下小部分还比较冷静的正常魔法师,则留在行会里替他们掩饰行动,顺便处理同伴们走后耽搁的公务。
这会儿把人送去魔法师行会,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让对方帮忙改变赫莱尔的容貌,怕不是直接给你变成尸体送回来了哟!
不过这是大实话,说出去又丢一份脸,诺瓦不敢得罪魔法师行会那群疯子,只好再换一个借口。
“这个臭小子逃跑用的转移魔法极其罕见,却又十分便利,即使洗去记忆,一旦被人利用,后果无法设想。”
“转移魔法?!”
米歇尔被刺中后,很快意识就有些模糊不清,根本记不太得当时的状况,也不知道那个小男孩到底是怎么逃跑的,却没想到居然是转移魔法?
说起转移魔法,他很快就想到之前,奥弗涅设置在安德烈家里和碧昂丝城主府的传送法阵。
在米歇尔眼里,传送法阵很麻烦,十分麻烦,虽然多远都能到,但是不管是设置还是启动都麻烦的一批,加上传送过去以后可能还会直接落入敌人的包围圈......这简直就是鸡肋。
但看诺瓦如此忌惮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小子所会的转移魔法,一定不是传送法阵可以比拟的,不然也不会被冠以‘罕见’这两个字。
其实米歇尔大可以下令,让诺瓦直接废了这个小混蛋以后可以使用魔法的路子,就让他当个一问二不知的傻子,一辈子混混沌沌的过日子,虽说算不得好,却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想到这里,米歇尔抬起头,看向诺瓦,正准备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在他对上诺瓦的眼睛时,一种明悟突然出现在心间。
在身后两侧跳跃的火光映衬下,诺瓦面朝着米歇尔的脸上,覆盖着夜色一般的阴影。
这个表情.....他见过的,就在他们被逼上草原,不得不面对那恶心的虫子的时候,虽说有些不太一样,却也有相似的地方。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这种表情的意思,叫做‘杀意’。
诺瓦是如此,外面的众人也是如此,米歇尔眼前又出现的十二层地塔最上头,已经被轰成了一地碎渣的第一层。
『大约,不管他去了哪里,都是不会有活路和容身之处的......』
这个念头灵光一现,却挥之不去。
明明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出气,都在为他复仇,米歇尔却没有半分感动之色和欣慰之情。
说他是白眼狼也好,说他不知感恩也好,众人为他做的越多,他便越明白,自己不是‘米歇尔’,不是那个生死皆可令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公阁下。
如果的米歇尔,被浓浓的失落和神伤包裹,连将他拥在怀中的铁壁和胸膛,也无法带给他丝毫温暖:是的,一开始吸引安比里奥的,就是米歇尔这副美丽到可以令所有人‘飞蛾扑火’的容颜,却也不是他的。
若是换了那个项清,可还有人会正眼看她一眼?可还有人会惦记她的生死?可还会有人无论病痛,都不愿与她分离,甘愿共享、共勉、共度之?
太过女儿情态的心绪,米歇尔却一时钻了牛角尖,颇有些‘自怜自艾’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