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远处的帝国大军,近处的罗森,显然更具危险。
仿佛是刚才的那一撞,让它彻底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巨大的腐绿色肉虫倚着城门倒在地上,挥舞着六根粗长的触手,一把就将它心心念念想要吃下去的食物抓了起来。
『吃!』
罗森那绿色的触手,一把将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米歇尔卷了起来,准备纳入自己外翻的,满是利齿的口中。
“大公阁下!”
侍卫们拔出长剑,魔法师们举起魔杖,然而还没有人来得及冲上前半步,来得及放出任何一个魔法,长长的触手狠狠一挥,就将所有人都抽飞了,这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站着。
看着脚底下,正朝着自己张开的,满是利齿的暗红色深洞,米歇尔陷入了迷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大公阁下!”
诺瓦睚眦欲裂,又一次吐出满口血沫后,朝着那位毫无反抗的大人喊道。
突然,在利齿几乎碰到白色鞋底的那刻,如同时间静止了一样,不,应该说,只有罗森的时间被静止了。
不管是那长长的触手,还是不断蠕动的虫身,都如同时间静止了一样,不再移动分毫。
被抽飞的人中,有几个伤势比较轻的,正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即使站不起来的人,也默默地瞪大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不敢出声,不敢眨眼,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得放轻,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眼前即将出现奇迹。
异变的发生,只在瞬间。
牢牢缠在米歇尔腰间的触手,从接触到衣料的那块腐绿色皮肤上,缓缓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刚开始,白霜出现的极少,极薄,随着那盐一般的霜花往四周蔓延开来,不仅速度在加快,也变得更厚,更密,最终如同冰甲一样,覆盖在了罗森全身。
一阵微风吹过,巨大的异形冰雕,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成了一股白雾,一阵青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众人眼中,那位大人如同毫无分量的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接着一步一步,缓缓地,通过大开的半边城门,往城外走。
“大公,阁下?”
有人抱着疑问、不解和震惊,轻轻地,低低地,唤了一声,却没有让那个仿佛正在闲庭信步一样的身影停下半分。
脚步所过之处,在灰白色的地砖上,留下一条冰雪铺成的路。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看着一望无垠的草原,还有已经在眼中能分辨出大体轮廓的无数身影。
『你们,又是在做什么呢?』
如同呼唤什么一般地抬起手,仿佛想要够到那些逐渐变大的影子。
原本只停留在那脚前的冰霜,似听到命令一般,如同蛇一样蹿了出去,在身后留下一道莹白色的痕迹,以将风也舍弃在身后的速度,冲向了已经抵达迷雾草原中心的帝国军。
某个瞬间,两者相遇,下一秒,却又平安无事地错了开来。
可很快,许多帝国士兵都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是踩着的些许冰霜,居然牢牢将自己定在了草原上。
细小的白色霜花顺着躯干缓缓上爬,直至覆盖全身,最终,冲在最前头的部队,都化作了无数冰雕。
“撤!”
一个奇怪的,如同玻璃纸颤动所发出的声音,在一群奇形怪状的生物间发出。
于是一个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无数可怕的、可笑的冰雕像,被留在了草原的正中间,有着森罗可怖外貌的帝国军,却疯了一样回头跑,好像明明空无一物的后背,却有着什么比它们还要吓人的东西在追赶着。
但是太迟了,那冰霜的速度,比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比风,比光,都要快。
又是无数冰雕,保持着逃命的姿势,被留在了迷雾草原之上。
最靠近帝国军城墙的一座冰雕,它的脖子——它只有脖子,几乎堪堪触碰到了紧闭的城门。
但是那冰霜依旧毫不甘心一般,顺着铁质的墙门,笔直地往上蔓延。
『它的目的地在哪?』
『不,它根本没有目的地。』
帝国热爱战斗,也从不为死亡所恐惧。
可前提是,不管是战斗还是战争,都必须是有希望的,即使是一丝一毫。
然而面对着,毫无反抗之力,毫无留情余地,只能认命一般的引颈就戮,没有任何一个生灵不会感到恐怖。
守在帝国军城墙上的士兵,看着眼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这一幕,几乎崩溃了。
它们丢下武器,疯狂地直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离那个东西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是涌现在它们心头的唯一想法。
米歇尔看着眼前,不,他眼中的一切,只剩下的一片白色的大雾,自己,也好像行走在迷雾里一样。
『我究竟,在哪里?』
『我究竟,在做什么?』
『我究竟,是谁?』
心头一片茫然,脑子也是空空的,只有眼睛,酸酸的,又隐隐作痛,逼得眼泪不停地落下。
“停下。”
『谁?』
不知道从何处,也不知是谁,只是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
“停下。”
『你是谁?』
再次响起的话语,是来自一个从未听见过的男子,极是好听,甚至比他如今的声音更好听,带着些许温柔,些许怜惜,和些许悔意。
“......会死的”
『谁?会死?』
“米歇尔。”
代替了那个男子的话语,却出现了另一个令自己觉得无比耳熟的声音。
“安比,里奥?”
米歇尔转过头,青铜色的城门处,一个铁塔一样的身影,正倚着城门坐着。
即使脸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却挡不住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还有那抹傻乎乎的笑容。
“安比里奥......”
几个字,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天空和地面在一息之间变得倾斜,接着黑色笼罩了米歇尔眼前的一切。
......
“恩。”
从如同死亡一般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米歇尔第一件感知到的,就是眼睛传来的剧烈疼痛。
用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撑着柔软的床铺,总算勉强坐了起来。
『等等,床?』
摸索了一会儿,床,被子,都很软,质地还不错,还有身上的衣服,好像也不是原来穿的那身?
『原来那身?』
突然,米歇尔脑海里闪过大量记忆的片段。
这会儿就不是眼睛疼了,连脑袋也跟着一起疼了。
“嘶,怎么会这么......”
“痛?”
一个女声在不远的地方响起,有点耳熟,但米歇尔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眼睛痛得根本睁不开,他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只能开口询问。
“是谁?”
“格蕾娜。”
声音的主人走到近处,然后把什么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又走了过来,拿起米歇尔的手,塞过来一个......杯子?
“把白果汁喝了,再睡一觉。”
格蕾娜的声音显得很没有耐心,米歇尔甚至觉得对方的口气有些暴躁。
『该不会是到了女人都有的那个日子?』
拿嘴巴磕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碰到杯子边沿,稍稍倾斜杯身,用嘴唇沾了沾,是自己一直以来喝的那个果汁。
『居然就叫白果汁?真是言简意赅......』
米歇尔本来也有些口渴,小口小口的,不知不觉也把一杯子白果汁喝光了。
把空空如也的杯子握在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接着就有一只手把杯子抢了过去,然后是从近而至远的脚步声,显然格蕾娜是什么都不准备跟他说就要离开了。
米歇尔心里一急,连忙起身,可脚下一软,整个人又坐回了床上,强忍着阵阵晕眩和轻微的恶心感,他大声问道。
“我现在在哪?安比里奥和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阿托曼呢?帝国军呢?”
“自顾不暇还问东问西的。睡着,再大的问题都没你的大,等下次醒来再问吧!”
门被重重地带上,‘哐’的一声,震得耳朵都有点发鸣。
『也不知道是谁又惹了这位姑奶奶不开心了......该不会是我吧?』
突然想起来信中,米歇尔告诫自己的,最好不要去找格蕾娜的提醒,莫非就是因为这个?
可惜头痛得实在厉害,更别提到现在还睁不开的眼睛,让米歇尔实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不过,既然格蕾娜说都没自己严重,想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事了。
这么想着,米歇尔又慢吞吞地窝回了床上,钻进了被窝里,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又过了片刻,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挺拔的身影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将微微凌乱的被子替床上之人重新盖好,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了出去,无声无息地将门带上。
......
也不知睡了多久,又或者睡了几天,米歇尔才再次醒来。
头也不痛了,眼睛也不痛了,除了因为睡太久,身子都酸得不成样子以外,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了。
『不过现在是晚上么?』
米歇尔睁开眼,四处看了看,又不甘心的揉了揉。
黑,又不算是全黑,可以感觉到某个位置有光,因为转动脑袋的时候,那一个光源的位置是固定的,就像是闭着眼,隔着薄薄的眼皮在看东西一样。
『不会吧......这么狗血?』
拿手在眼前挡了挡,光源的光也被更厚的手掌所阻隔,眼前成了彻底的漆黑一片。
可把手掌拿开,又能隐约感觉到有光线的存在,但是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我现在这,是全瞎,还是算半瞎?』
苦笑着坐起身,米歇尔很快接受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一位新鲜出炉的残疾人士。
并不像有些突然知道自己失明的可怜家伙一样,着急下地,满屋子乱撞,做出一番可怜相,米歇尔只是撑着身子让自己靠在床头上,接着气运丹田,大喊了一声。
“有人吗!”
从不远处,还是很远处,反正是自己能听得到,又不是特别清楚的距离,传来了一阵杂音,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笔直地往自己这个方向来。
接着,门一开,有一个脚步,又急又促,直冲床边,‘噔噔噔’几声,米歇尔就觉得有什么东西,隔着被子扑到了自己身上。
按照压在被子上的重量以及大小,以及自己所认知中,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米歇尔犹疑地问着。
“比比安捷?”
感受到了话里的疑问和不确定,原本一脸开心的比比安捷,不由得有些奇怪起来。
她撑着被子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在看到米歇尔毫无焦点,显得迷茫和空洞的灰紫色眸子时,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出自己的小手,在那美丽的眼睛前挥了挥。
米歇尔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跟前晃了晃,下意识摇着脑袋往后缩去,同时伸出手,想要把那个太过靠近自己的东西抓住。
可他抓了几下,都扑了个空。
“米歇尔,米歇尔你怎么了?你看不到了么?你看得到我么?”
突然明白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是什么了,米歇尔有些无奈。
“还能感受到一些光,所以你把手放下,别晃了,有点难受。”
闻言,比比安捷连忙把手放了下来,咬着唇,又扑在了被子上,隔着被子抱住米歇尔的腿,将头埋了进去。
米歇尔伸出手,探了几下,就凭着触觉找到了比比安捷的小脑袋,如同给小动物顺毛一样,轻轻地安抚了她起来。
『不过比比安捷在,格蕾娜也在,那我现在究竟在哪?』
原本以为自己被送回了梵林的米歇尔,这会儿倒有些不确定了,不过比比安捷应该不太会离开边城才对,毕竟她是海伦威城主......
『那我现在还是在阿托曼?』
『可格蕾娜也不像是会离开梵林的人啊......』
听着刚才的动静,来的应该不止一个人,可进屋的脚步声,却只有比比安捷一个人,那另一个人是在门口一直看着这一幕?
米歇尔朝着应该是门口的位置转过头去,极其不确定的喊了一声。
“格蕾娜?”
“恩。”
回应自己的,仍旧是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不过的确是属于格蕾娜的没错。
显然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对方的心情依旧没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