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弗涅发现自己的失言,面上有些尴尬,但是这问题,却是她一直憋在心底的,从来不敢与人说,也从来没有人可以让她说出口的话。
可这会儿,她看着大公阁下,不管做什么,说什么,又或者是分析和考量,都是这么的面面俱到,这么的深思熟虑,这么的......
反正奥弗涅觉得,自己已经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大公阁下的智慧了。
于是,突然间,一个想法,出现在她的心头:如果这世上,一定有那么一个人,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么,非眼前人莫属。
『可如果,连大公阁下都帮不了她......』
奥弗涅咬了咬丰唇,下意识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扔了出去。
所以,话甫一出口,她的神情只有尴尬,却绝无后悔。
虽然和大公阁下讨论这个问题,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是,从小就没有朋友的奥弗涅,实在找不到更可信,也更有主意的人了。
而现在,被奥弗涅寄以厚望的米歇尔,此刻在想着什么呢?
他放下了杯子,薄得近乎透明的眼皮垂了下来,盖住了微微发红的眼睛。
奥弗涅的问题,让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高中住校那会儿。
大晚上,几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偷偷避着查寝老师,悄咪咪地挤在一张床上,聊着小女儿心事,谈论班级上的帅哥,说着你喜欢谁,又有谁跟谁告白了的八卦......
『那个时候,多好啊。』
稍稍平复了下心情,米歇尔笑着看向奥弗涅问道。
“要让我帮着出主意,总得把你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告诉我,我才能知道怎么做啊。”
其实奥弗涅不说,米歇尔也不是没有主意。
在现代看了多少小说电影漫画,他心里的好主意歪点子海了去了。
而且很明显,安德烈不是不在乎这个火焰一样明媚的女子,只是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需要有人在后面推他们俩一把而已。
所以米歇尔现在说出口的话,明摆着只是他太好奇安德烈和奥弗涅之间的故事,才找了个由头,好顺理成章听八卦的。
不过,奥弗涅可不知道眼前这位‘稳重可靠’的大公阁下,居然在算计自己,她只是略一犹豫,便张口把自己和安德烈的过去全交代了。
……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奥弗涅小时候的事。
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是被众人捧在掌心疼爱的大小姐,正带着侍女走在前往书房的路上,去向父亲讨要自己的生日礼物。
他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护卫,母早亡,父亲为了救阿托曼的城主而死,所以他便成了城主亲信,此时,正跟着城主前来海伦威寻找她的父亲。
骄傲的大小姐,和沉默内敛的年轻护卫,在书房门口相遇。
那时,奥弗涅九岁,安德烈二十岁,相差了整整十一岁。
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想,又怎么做的呢?
『这个家伙,好像没有在府里见过。』
有些任性和目中无人的大小姐,从低调安静得如同一抹阴影般的少年身边,毫无迟疑地一步踏过。
她进了书房,丝毫没有顾忌阿托曼的城主在场,只是缠着父亲讨要说好的生日礼物,撒娇,发脾气,享受着亲人的宠爱。
他留在门外,对于任何目光和言语都无动于衷,像是一座雕像,眼睛里也没有光。
第二次见面,是两年后。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性地,爱发脾气,又爱哭闹的小姑娘。
母亲的病故,让奥弗涅学会了伤心、沉默,还有孤独。
因为有人意图对她不利,父亲便想要为她寻一名武技出众的护卫兼师傅。
那人就是他——安德烈。
当时的他,在阿托曼已经颇有名气——不仅是武技,还有那股不善掩饰的直脾气。
安德烈颇受阿托曼城主看重一事,惹得城主儿子不快。
城主的儿子对父亲动不动就拿安德烈来和自己比较的举动,非常不满。
安德烈也不喜欢城主之子,有事没事就来寻衅挑事的行为。
年纪相仿的两个年轻人,都有着不甘于人后的傲气,和死不认输的较真劲。
一场爆发在所难免,两个人拼尽全力的比试下,安德烈输了,城主之子赢了——但是他杀了人。
城主之子的魔法不小心波及了一个过路人,导致对方当场死亡。
虽然这是一场意外,但是两个冲动的年轻人,必须给无辜死去之人一个交代。
城主给予了自己儿子惩罚,而安德烈,则被送到了碧昂丝,她父亲这里。
魔法师虽然强大,但是一旦被近身,就无比脆弱。
一次,她的侍女被人收买意图行刺她,若不是父亲及时赶到,自己会连魔法都没来得及释放,就会身首异处。
虽然奥弗涅能明白父亲的好意,但是深陷丧母之痛的她,拒绝任何人入侵自己的生活。
而那个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的男子,似乎明白奥弗涅无声地拒绝,只是尽忠职守地守护在她身边,甚至不管她躲到哪里都能被对方找到。
足足一个月的冷战,奥弗涅才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脸庞变得越发削瘦的年轻男子,开口问道。
——我这样不和你讲话,也不搭理你,你不生气么?
男子皱了皱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要是不想讲话就可以不讲,我为什么要生气?
奥弗涅愣住了。
她失去母亲后,变得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
所以,不管是父亲,还是仆人,又或者是上门来的贵族,无一不是耗尽心思、绞尽脑汁,想要令她开口,想要令她发笑,想要让她变回以前的模样。
然而那些小丑一样的举动,只能令她愈发沉默、愈发不愿见人。
有些人会无可奈何,有些人会拂袖而去,有些人会尴尬地无地自容,有些人会强颜欢笑,嘴上说着可怜,眼中却写着麻烦。
这是母亲走后,奥弗涅第一次听见,有人对她说『你要是不想讲话就可以不讲』,好像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在花园的角落,母亲为她种下的一大片红蔷薇旁,奥弗涅终于嚎啕大哭。
那个一贯沉默的年轻男子,也终于像个普通人一样,露出手忙脚乱、全然无措的神情,拿着手帕,笨拙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直将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擦得红肿一片。
从那天后,她便开始跟着他学习武技,同时,少女懵懂的心思,也开始为了年轻男子渐渐发芽开花。
他在碧昂丝,一留就是三年。
那时的奥弗涅不过十四岁,而安德烈,却已经二十五岁了。
他该成婚了。
三年里,奥弗涅看到过无数女子朝安德烈前仆后继地冲过去,却统统被他无情回绝了。
有时候,看着那些被拒绝的女子,脸上露出伤心的表情,她会觉得有一点心虚,又有一点得意。
『他,一定是在等自己长大。』
这么想着,脸上就烫得像火烧一样,可这个想法却是如此令人心醉,如此令她坚信不疑。
于是十四岁生日那天,她恳请父亲为他们两人定下婚约。
父亲疼爱她,对她的要求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可那一天,对于她的请求,父亲第一次没有立刻开口答应下来。
——奥弗涅,我美丽的蔷薇花,我唯一的珍宝,这世上还会有无数男人跪下你的脚下,奉上一切只为求得你的垂青,你真得决定要选择安德烈么?
深信自己和安德烈是彼此相爱的奥弗涅,对父亲的担忧没有丝毫在意,她没有一丝迟疑地点着头。
想来那个时候,父亲就已经看出来了,安德烈虽然对她的确抱有一定的好感,但是不够深,不够明显。
因为两人相处的时间太久,年纪差距又太大,比起一名可以谈婚论嫁的女人,安德烈更可能只是把她当做妹妹一样看待。
可那个时候的她,不懂,而安德烈,也同样不懂。
所以,当父亲向安德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只是考虑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应了。
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她和安德烈会顺利结合,然后一同继承碧昂丝的城主之位。
在天长地久的相处中,安德烈最终还是会爱上她。
婚礼定在她十六岁成年礼那天举行,然而在她十五岁生日之前,安德烈就离开了碧昂丝,回到了阿托曼——城主的儿子在对抗帝国军时战死。
失去了继承人的城主,被无数渴望上位的贵族纠缠,甚至暗杀。
父亲临终前的托付,城主对他们家有大恩,无论如何,一定要护他安全。
安德烈不愿违抗父亲的遗命,她的父亲同样也担心阿托曼城主的安危,便私下给予了他一小队人手,同意他回去。
这一等,便等到传来对方成了阿托曼城主的消息,等到她即将十六岁成年,等到安德烈亲自出现在碧昂丝,开口要求退婚。
她以为他是来娶她的,是来履行诺言的,是来给予她一生幸福的。
『如果我们结婚以后,该住在哪里呢?』
他是阿托曼的城主,她也会是碧昂丝的城主......
『真是麻烦呢,和他好好商量看看吧。』
奥弗涅因为即将看到心上人而不自觉生出的满脸红晕,在看到安德烈扶着另一个女子,对那个女子笑得一脸温柔的时候,变得一片惨白。
这时候的奥弗涅才恍然间明白,为什么侍女和自己说他来了的消息时,神情会是那么的古怪。
她看到过很多男子露出过这样的神情,有些人是对着她,有些人是对着别的女人,但是奥弗涅从未见过安德烈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大概是两个人相处久了,太熟了吧,他对我也很疼爱,很温柔的啊。』
但是在事实面前,在真正的温柔和爱意面前,一切自欺欺人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让看门的护卫闭嘴,躲在书房的门外,奥弗涅听着屋内,他在说话。
那个女子,是城主府内一个侍女。
『长得没自己好看,实力没自己强大,身份没自己高贵,身体还没自己健康。』
但是,就算对方样样不如自己,那又能如何?
『他爱着她,却不爱自己。』
一想到这件事,奥弗涅眼前就一片模糊。
『不能哭,不能哭,那个混蛋不值得,不值得!』
她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脚将门踹开,对着屋内惊呆的众人咆哮道。
——什么狗屁婚约,都见鬼去吧!让他滚,带着他的人,现在就给我滚!
他走了,带着那个女人一起走了。
送来的,赔礼道歉的东西,都被她命人从城主府里丢了出去,她不稀罕。
没过多久,从阿托曼传来了他准备和那个女人结婚的消息,请柬自然也有一份送到她手里。
虽然下一秒,那红色的破纸,就被她用火系魔法烧得连个灰都不剩。
他们结婚的当天晚上,已经懂男女之事的奥弗涅躲在被窝里,哭着‘祝福’了安德烈一个晚上。
『保佑那个混蛋一辈子硬不起来!』
然而几个月以后,她开始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
寄信的主人,在奥弗涅看到信的内容的时候,她就猜出来了。
是他结婚没多久的妻子,那个侍女!
信里的内容,大多是记录安德烈每天的生活,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因什么事烦恼,因什么事开心。
对方写得十分详细,又十分认真,简直像是她留在安德烈身边的一双眼睛。
『她想做什么!是想和我炫耀么!』
一开始,奥弗涅十分生气。
她不信对方不知道,自己和安德烈曾经有婚约的事,她也不信对方看不出来,其实自己真的喜欢安德烈这件事。
奥弗涅没有毁掉信——她舍不得。
看着信的时候,就好像生活在他身边的人,成为他妻子的人,就是自己一样。
但是奥弗涅也没有回信——谁知道那个坏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得逞的!』
于是,从另一座城池传来的书信,一周一封,从不间断,而信里只提到安德烈,从不提起自己半分。
尽管如此,从安德烈的言行里,奥弗涅还是开始知道一件事——那个女人的身体,变得越发糟糕了。
作为深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她渐渐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她是想在自己死后,把......托付给我吧。』
然而,在奥弗涅还没来得及问向对方清楚这件事的时候,书信突然就停了——那个女人死了,病死了。
她去参加那个女人葬礼的那一天,安德烈把对方虽然写完,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最后一封信,交到了自己手上。
在默默地看完了信后,奥弗涅开始咒骂她那个自私且卑鄙的情敌——死了也不消停,还要绑着另一个女人去照顾她丈夫,真不要脸。
然后她用力擦掉了不断从眼睛里冒出来的液体。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如果这个混蛋不主动来找我,我就一辈子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