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大人。”
负责轮值下半夜的侍卫,此刻也并没有去睡觉,反而凑近诺瓦,压低了声音说话。
“属下有个提议,不如到附近买一辆马车代步。这样一来,大公阁下在赶路时不用那么辛苦,晚上也可以有个可以安稳睡觉的地方。”
“距离最近的城镇,只消快马跑上一个小时。现在去,应该来得及在店铺关门前赶到。”
对诺瓦来说,这是个很恰当的提议,因为大公如今的状态,是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虚弱。如果让这位大人以这副姿态出现在边境,怕是更会引起边境居民的恐慌吧……
而且他之前擅自将边境的情况通知大公的行为,已经让迪瑟斯大人狠狠地记了自己一笔。前几天挨的二十军棍,到现在还没好彻底。
若是再让迪瑟斯大人知道,自己居然让这位大人在如此劳累的状态下继续赶路,等他们一行人回了梵林,怕是自己的屁股就要保不住了。
“可以。”
诺瓦又略略思索了片刻,嘱咐道。
“记得,马车不要选太引人注目的,以坚固牢实为要,里面多铺些软毯厚被。再给每个人都带一件加厚的大斗篷,温度降得太快,大家备的衣服怕是扛不到边境。”
“是。”
接过诺瓦递来的钱袋,侍卫辨认好方向便牵了马,立即往最近的城镇而去。
诺瓦又转头朝米歇尔看去,只见对方此时已经窝在软毯中,依着树干睡着了。
头微微往一侧歪去,跳跃的火光印照在那张本就精致到极点的面容上,让睫毛、鼻梁和唇瓣落下的阴影,变得更为狭长。
恍惚间,诺瓦仿佛看到那唇角正扬起一抹满含深意的微笑,似乎正要和他说着什么。
“噼啪。”
不知是谁之前在火堆里扔的一根树枝,上面尤自带着干瘪的果实。此刻,下方的木头被烧断,树枝便滚进了火堆里,被火一烤,果实脆弱的表壳轰然炸开,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诺瓦。
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的境况,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朝着大公靠了过去,这会儿,两人间只有堪堪一臂的距离。
若是他再近一些,怕是其它侍卫都要觉察出来不对来了。
只是现在若是突然后撤,动作未免也太突兀了,诺瓦干脆起身,朝米歇尔身后,众人安置马匹的地方走去。
见其他人并没有因为他的举动做出反应,诺瓦才稍稍缓了口气,僵硬的表情一时松懈下来,又露出自嘲的笑容:真不愧是‘神的宠物’,自己处处戒备,小心谨慎,却还是险些‘中了招’。无怪乎利姆斯大人那样的人物,居然会为了对方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真是可怕的种族……』
......
隐约的交谈声,将米歇尔从睡梦中吵醒,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整个晚上,仿佛是在无数的梦境里穿梭,里面几乎都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各种支离破碎的生活片段。
渐渐的,明明是互不相干的记忆,却乱七八糟的融合在了一起。
一会儿变成了西昂,坐在大学教室的最后一排,无视老师和同学的目瞪口呆,坚持要用乐高积木搭一架高达出来,好去拯救世界。
一会儿变成了米歇尔,骑着恶龙带着魔物大军,准备去拆了国王的家,把王子抢回来做大老婆,把公主抢回来做小老婆。
一会儿变成了项清,坐在具有民国时期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洋楼上,穿着旗袍,摇着团扇,听着一旁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天涯歌女》。
『啊,自己穿旗袍的样子,意外地挺好看的呢。』
米歇尔双眼放空,一脸呆滞,显然还没从那些纷杂的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
“大公阁下,我们可以出发了么?”
诺瓦的询问声,终于让米歇尔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方,他连忙逼迫自己露出‘自己早就已经清醒’的表情,接着扶着树干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米歇尔隐藏在绒毯下的双腿,在这个瞬间,抖得像是在跳狗腿舞。
『脚,麻了......』
忍受着来自双腿的极端痛苦时,米歇尔眼睛一转,发现了停放在不远处的一辆小型马车。
棕褐色的木制车身上没有丝毫装饰,但是车体上所有的边角、接口以及车轮,在先用薄铜皮包了一层的基础上,再打了铜钉,显然是以牢固为第一追求。
『这马车,明明睡着的时候还没有的,现在突然出现,是有什么人又赶上来了么?』
诺瓦自然也注意到了米歇尔的目光,便先低头告罪。
“请大公阁下见谅,此趟实在不宜引人注目,所以不方便使用看起来太过豪华的大型马车。不过,我们已经尽量将车内布置得舒适一些,车轮也加固过了,行驶起来应该不会太过颠簸,请大公阁下上车与我们一起赶路吧。”
看见诺瓦的举动,其余六人在互相看了一眼后,也随之一起弯腰低头。
这会儿,腿上那股针扎一般的痛感终于消退,米歇尔将之前因为疼痛而不得不佝偻起来的身板挺直,看着用天灵盖对着自己的七人,表情十分复杂。
要是这会儿有人问他,你到底想不想上马车。
米歇尔敢拍着自己平如地表的胸脯,大吼一声:不想上是王八蛋!
西昂那会儿,本身人就不清醒,几乎用上吃奶的劲死死抱着马脖子,才能保证自己不从马背上掉下去,早没有精神去关注别的问题。
可现在不一样啊。神智清醒的在马背上坐了两天,不说精神疲惫的问题,大腿内侧疼得那叫一个酸爽。
如果剩下的路程,他能舒舒服服地躺在车厢里,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困了就卷着被子来个回笼觉,就算是晕车,他也认了。
但是......
“你们,把头抬起来。”
七人没有犹豫,在听到米歇尔命令的那刻,立刻扬起了自己的脑袋,只是身子依旧保持着微微弯曲的弧度。
米歇尔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已经有两日没有仔细收拾过,每个人的下巴上都已经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
一路顶着冷风前进,所以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红、干燥、起皮,最明显的就是嘴唇,有的人甚至已经开裂。
不同颜色的眼睛却充斥着一样鲜红的血丝,那是因为轮班值夜,加上休息的时候也不得不保持警醒,无法安心入睡而积攒起来的疲惫和劳累。
米歇尔下意识想咬紧双唇,但是嘴唇刚动,他便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过女性化,实在不符合他目前的身份。
是的,他已经不是那个身处和谐社会,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工作时犯错而挨了领导一顿批的死宅女,也不是那个被米歇尔和圣蔷薇骑士团所有人保护得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捣蛋鬼。
尽管他一直想要表现得像米歇尔,但他的行为准则,还是下意识参照着自私自利的项清,以及那个任性自我的西昂。
『米歇尔,你会不会后悔召唤来的是我,而不是其他更出色,更了不起的人呢?』
“你们告诉我,我是谁?”
所有人对视了一眼,接着稀稀拉拉的声音,说着米歇尔各种各样的身份。
“我是十元老之一。”
“是卡亚西王国的大公阁下。”
“是圣蔷薇骑士团的团长。”
“还是唯一拥有‘守护国家的圣剑’称号之人。”
是的,这些响亮的,代表着光辉和荣耀,任何人如果能得到其中之一,便可以被子孙后辈铭记数百年之久的称呼,是他们眼前这位阁下一生所获得的无数功勋中,细砂一般微不足道的存在。这有什么疑问么?
“但我还是一个军人。”
所有人一愣,他们眼中那个纤细的,仿佛随时会被风折断,被阳光晒化的身影,在此刻如出鞘利剑一样,带着森森寒气和杀意。
“我可以上车,可以安然无虑地让你们护送到边境。”
“但是之后呢?”
“边境的子民们,王国的子民们,他们需要的,难道是一个连路都走不动,马都上不得的废物么!”
“我是‘守护国家的圣剑’,剑要折,就当折在当折之处,我要死,也该死在该死的地方!”
“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任何人因为我的离去而绝望,只有这样,我的意志才会继续活在这片大地之上,和你们一起活下去,和边境的子民们一起活下去,和整个卡亚西王国一起活下去,直到胜利朝我们微笑的那刻。”
“现在,听明白我话的人,就跟我一起上马,出发了!”
“是!”
七人齐齐应了一声,纷纷收拾好行李上马,没人再去管那辆棕褐色的马车。
米歇尔正咬牙忍痛,准备踩着马镫上马时,诺瓦却拦住了他。
“大公阁下。”
诺瓦神色凝重地看了米歇尔一眼,接着单膝跪地,用双手高高捧起一件纯黑色斗篷。
“请您换上这件,可以略微抵御寒气。”
虽然有些意外诺瓦突然如此郑重其事的恭敬模样,不过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被人跪习惯了,便也没太在意。
接过黑斗篷时,米歇尔取下了身上原来那件白色披风,下意识就递到了诺瓦仍自高高举着的双手上。
等到他换好斗篷扭头看去时,诺瓦已经将他原来的白色披风叠好用布包了起来,装到了自己马背的行囊里。
『之后还能要回来的吧......那件披风挺装X,自己其实还蛮喜欢的......』
只纠结了半秒,米歇尔就翻身上马。
此刻七人的目光统统汇聚在了他身上,那种全然的信任,和名为‘领导者’的重担,如有实质一般,逼迫得他不得不将身体挺得笔直。
『大话已经说出口了,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