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农庄宓溟就后悔了,身后是山林,不论吴笺的轮椅多么智能,翻山越岭还是勉强了。可瞧着吴笺那张满是信任的脸,宓溟倒也说不出让他先回去的话。
好像以往的每一次都是这样,但凡他升起一丝对吴笺的不耐,都会被他自己很快抚平,只是那种感觉很怪,就像是有个人在他耳边不听的说,他不应该这样,他应该要对吴笺耐心耐心更耐心。
可这样的耐心和他的性格完全不符。
嗯?
宓溟眯着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他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仿佛很早之前,他的生命里就插入了一个人,在不断的改变他的一切,包括性格?
到底是他自愿的改变,还是……
“哥。”
吴笺的声音打断了宓溟的思索,几乎是下意识地,宓溟声音就柔了下来,“怎么了?”
牵着衣摆的手指在收紧,微微的颤抖预示着手指主人的不安。
宓溟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十几年养成了一个习惯,几乎不用过脑子的就牵住了那只手,嘴里吐出的话一再轻柔,“别怕,我们只在附近看看。”虽然这个附近有点远,几乎已经看不见农场的身影了,周围只有茂密的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森林。
看着因为自己的接触安静下来的手,宓溟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在没有喜欢的人之前,这样的接触他尚且能认为是正常社交礼仪,可他现在觉得,除了和蒲江祺亲密接触,与其他人这样似乎都是对蒲江祺的不忠,哪怕他压根没有跟蒲江祺说过喜欢。
脑子里两股势力拉扯的厉害,一边让他放开,一边告诉他,这是正常的,他就应该牵着吴笺的手。
宓溟认为自己面无表情,实际上因为拉扯力量的他称得上面目狰狞,吴笺却看着他一脸平静,甚至眼珠子里倒映出来的宓溟都如同平常,“哥,我们往那边去看看吧。”
伸出的手指指向远方,浓雾和树林深处,一团黑暗笼罩其中,似乎有一条上山的路。
“我背你吧。”嘴在脑子之前做出了反应,身体也蹲了下去。
宓溟微叹了一口气,这些动作他都习惯了,可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蒲江祺与别人这样,他估计一秒都忍受不了。
那他要是跟蒲江祺说,这是他弟弟,他们俩从小就这样,听起来就很渣吧?
可瞧着吴笺的小心翼翼,宓溟又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好像以往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
这正常吗?
宓溟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他说:「你这样是对的,你不该喜欢蒲江祺,你就应该和吴笺在一起,等出去了,回去和你爸道个歉,就当没有遇见过蒲江祺,你就是对的!」
宓溟皱眉,他听见了,但他不想照做。
“哥,你看那边!”
趴在宓溟肩头的人,手臂都不敢环在他的身上,只虚虚地搭在他的肩头,握着拳,不知放在哪里好。
宓溟的注意力集中在吴笺荡在他胸口的手臂,思维在拉扯,是保持距离,还是维持现状,好像都不太对。
他和吴笺之间的救命之恩又让他无法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不顾吴笺的感受,至少在吴笺腿脚好之前,他做不到。
这样的话,不论他做什么都像是个既要又要的渣男。
“哥?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吴笺似乎贴近了一些,热气打在宓溟的耳廓,让他瞬间回了神,“什么?”
“那里好像有个人。”吴笺的声音再次传来。
宓溟收敛了心神,显然这个情况不适合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
宓溟快走了几步,试图追上那人步伐,可山林路陡,他自己一个人就不容易了,何况还背了一个。
很快原本近在眼前的人就只剩下一个背影,宓溟有些沮丧地放缓了脚步,按照距离来看,他应该是追不上了。
那个背影……
宓溟不太确定的努力想要看清,可身在迷雾中,有些事并不是想就可以看清的。
只有一个隐约轮廓,看着很像蒲江祺。
“哥,那个是不是阿蒲?”
就在宓溟想要放弃的时候,吴笺指着那个背影问出了声。
他们抵达温泉农场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这会儿天几乎全黑下来了。
夜色中的树林,显得格外的幽闭诡秘。
吴笺的声音被风送了老远,远到几乎不在他们视线里的人影停顿了一下,接着扭头往他们的方向走了回来。
是吴笺先发现了对方的举动。
在这样的环境下,迎头赶来的,不知是人是鬼。
吴笺忽然抱紧了宓溟的脖子,这让沉浸在自己思绪的里的宓溟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后退,可脚下的路并非平地,失去重心让他垂直向后倒去,吴笺甚至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呼。
“小心。”一双手扶住了后倒的两人。
手掌温热,是个活人,可如此远的距离,他来的是不是太迅速了?
宓溟冷汗都下来了,一方面为自己的猜测,一方面又庆幸,他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这样摔下去,吴笺非得被他压扁了不可,嘴比脑子快的感谢脱口而出,“谢谢谢谢。”
“没事。”
月光透不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手机电筒的光线礼貌的照射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
光圈照亮的地方,正是绊倒宓溟的树根。
突出地面的树根沾染了泥土,盖着落叶,看不出树木的本色,在强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扭曲在外的树根应该有的样貌。
垂在宓溟胸前的手,忽然攥紧了宓溟的衣领,紧绷的情绪随着手指的用力传递给了宓溟,宓溟微微侧头,试图用这种稍微靠近的方式来缓解他的不适。
可能是在这种环境下遇见陌生人,让吴笺的情绪失控了。
宓溟这样想着,耳边是吴笺压到最低的声音,轻到如同叹息,要不是他贴得太近,宓溟很可能当作他的一声喘息而错过了。
但他听见了。
吴笺说:“阿蒲。”
宓溟慌乱的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蒲江祺的脸,“阿蒲?!”
“你认识我?”
蒲江祺脸上的困惑太过于真实,丝毫看不出作假,宓溟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吴笺忽然健谈起来,扒在宓溟的肩膀上,脸贴在宓溟的脸侧,看向蒲江祺,很开心的挥手,“阿蒲?阿蒲,你怎么在这里?你会出去吗?我们迷路了。”
超乎宓溟认知的热情,宓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脸贴脸的姿势让他无法观察吴笺的表情,隐约能看见他嘴角带着笑意。
胡乱思索,加上没有地图,宓溟和吴笺确实在一个小时前失去了方向。
但他没有跟吴笺说,他以为他掩饰的很好,至少没有慌乱,他在按照他记忆里的野外求生辨认方向的办法,在试图纠正自己的路线。
如今让吴笺点破,宓溟还有些脸红,眼神不由得看向蒲江祺,这才分明的感觉到,蒲江祺确实不认识他。
那一句话,并不是开玩笑。
“你,怎么了?”宓溟打量着蒲江祺,他身上并没有伤痕,也不狼狈,比背着人进树林的他自己要好多了,没有外伤,怎么会失忆呢?
宓溟的话让蒲江祺抬起手摸了摸头顶,宓溟甚至想到了他下一句会说,撞伤了头什么的,听到的却仍旧是,“你认识我?”
“我是吴笺啊,阿蒲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吴笺的声音再次越过宓溟。
语气里的焦急和关心,让宓溟忍不住侧目。
对视里的眼神,没有丝毫的不妥。一切仿佛都是宓溟自己在多想。
宓溟不得不放下对吴笺的疑惑,转向蒲江祺,蒲江祺在打量他们俩,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们。
宓溟承认自己和蒲江祺交集不多,但绝不是陌生人。
那个与他第一次见面就跟他求助的蒲江祺,不会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他。
但眼前人又确确实实的是蒲江祺本人。
宓溟没有证据,这只是他的感觉罢了。
宓溟听见他自己说,“阿蒲,你是受伤了吗?你跟我出去,我带你去医院。”
吴笺说:“对啊对啊,阿蒲你怎么不认识我们俩了?你跟我们走吧。”
蒲江祺大约是在脑海里认真分析过他们俩了,此时面对两人的关切,缓缓地后退了一步,看他们俩的眼神,如同在看两个人口贩子,“我确实不认识你们,你们要下山的话,往那边走一百米左右,有一棵老槐树,从它的左边那条路下去,就能看到马路。”
蒲江祺指着宓溟身后的树林,宓溟没有回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蒲江祺,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破绽。
但是并没有,蒲江祺仿佛就像是个热心群众,真的在为他和吴笺指路。
情况有些怪异。
宓溟却冷静了下来。
这恐怕和他叔叔脱不了干系。
宓溟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躁的问道:“你呢?你住在山里吗?”
吴笺往前趴了一点,似乎是想说话,宓溟按住了他的膝弯,成功制止了他的下一步即将出口的语言。
眼见着蒲江祺又后退了一步,宓溟正在思考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够成功套话,蒲江祺就换了个方向,指着树林深处,“从那边过去是国道,我学校在国道边上,我是来帮我朋友找东西的。”
“是吗?”
宓溟不确定自己开口还能问些什么才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知道更多的情报。听起来,蒲江祺似乎是在防备他们,毕竟国道他们不知道,但是他们学校并不在这附近,否则他们也不会坐了将近一天的车到了这里。
吴笺顺着蒲江祺的手指看了过去,眼神一直停留在那片黑暗里,像是要透过黑暗看到蒲江祺所谓的学校。
蒲江祺似乎没看出他们俩的困惑,只是冲他们俩摆摆手,边迈步往他指的方向走,边说道:“你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天更黑了,路就难走了。”
宓溟跟了两步,发现他的速度很快,超过了他认知里蒲江祺的脚程,几乎是一个晃眼,蒲江祺手中的电筒便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光斑,和树叶缝隙里透下的月光融为了一体。
“哥,我们回去吧,这里怪怪的。”吴笺扒在宓溟的肩膀上,声音都在颤抖,完全看不出他刚刚和蒲江祺对话的样子。
宓溟不死心的追了几步,发现蒲江祺走过的地方,似乎是有人走过,脚下有一条不太明显的路,像是人走多了踩踏出来的,和他们身后,蒲江祺给他们指的那条杂草灌木丛生的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宓溟喃喃低语。他并没有听见吴笺的话,着魔一般顺着蒲江祺走过的路,往里走着。
越往深处,落叶越多,树木更加茂密。
轻易可以看出这里就是人迹罕至,但宓溟偏偏就要往那个方向走,凭着本能,凭着意志,就是没有理智。
原本还在试图说服他离开的吴笺,在宓溟毫不迟疑的紧跟蒲江祺之后,渐渐停止了说话,安安静静地趴在宓溟的身上。
只是宓溟看不见,吴笺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蒲江祺那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机电筒光线,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深树密,树木高高低低的长在一起。
前面的蒲江祺始终和他们保持着既不会被跟丢又无法靠近的距离,看起来更像是在给他们引路。
走了不知多久之后,宓溟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神里的迷离骤然清醒过来。
吴笺也收回了视线,但依旧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
他们的光源是吴笺的手机电筒,这么长时间的使用,手机的电量也告急了。
电量低的提示音在夜晚传了很远。
宓溟喘了一口气,把吴笺往上托了托。
他说:“我得跟着去看看,阿蒲可能出事了。”
吴笺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轻轻嗯了一声,在宓溟没有走起来的时候,拍了拍被宓溟靠着的大树,低声告诉他,“哥,这是阿蒲刚刚说的大槐树。”
宓溟闻言,往前的动作一顿,随着吴笺手机电筒的光线看向了左手边的树木,确实是一棵槐树。
宓溟仰头,看着望不到顶的大树,是可以称一句大的槐树。
他们明明跟着蒲江祺在走,按照蒲江祺的说法,他们应该看见蒲江祺的学校,而不是蒲江祺所谓可以离开的道路。
“有人不想让我跟上去。”宓溟如是说道,“我得跟着去看看。”就算不是因为喜欢,作为一个熟人,他还是要确定蒲江祺是否安全。
宓溟用这样的理由来应对脑子里弥漫出来的声音,似乎心安理得起来,先别说喜欢,至少我们得安全。
吴笺想劝宓溟赶紧出去,宓溟却快跑了起来。
在树木丛生的密林里,纵横交错的树根里背着一个人跑了起来。
吴笺连忙闭上了眼睛,他甚至感觉到宓溟摔倒时的空气流动,那种失重让他不由得抱紧了宓溟的脖子。
几乎是必然的摔倒并没有到来,吴笺的耳边却响起了宓溟的惊呼:“这是Z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