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浅出宫门的时候,雨下大了。
远处,辜星曳举着伞站在马车旁。
衣裙在风中飞扬,像黑夜里最轻盈的流光。
她溪水般的目光掠过一个个走出宫门的人,直到停驻在端木浅的身上。
她正要迎过去,端木浅用手甩掉一脸的雨水,一路飞奔,就像奔赴风雪夜里淡定的灯火。
站在辜星曳的伞下,她矮他一个头,他顺手接过她手中的伞。
这是什么情况?
宫里随便找个公公拿把伞,哪个会不给,他毕竟是端木浅。
找不到人,不是还有避雨的地方吗。
再说了,一出宫门,哪位大人不是先等着下边的人送伞过去。
殿下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要在大雨中狂奔,难道遇到了前女友?
唉!早上她看见姚娘子进宫了。
辜星曳道:“殿下怎么淋成这样,生病了怎么办?”
端木浅只是想早点走过来,“没事,我在龙须关的时候也经常淋雨。”
今天他本就不好受,遇到前女友更糟心,就像屋子本来就漏,又连夜下雨。
辜星曳看着他,提醒:“可殿下喝的药,前提是不能着凉。”
端木浅一笑:“放心,回车厢换身衣裳就好。就算病倒了,你又不是我的侍女,阿翁唠叨不到你头上。”
辜星曳反驳:“有什么分别,殿下不还是我的主人?”
伞下,端木浅忽然觉得这雨一点也不讨厌了。
“主人倒了,谁给我发银子发糖?”
端木浅:“……”
他一只手撑伞,举在两人头顶,另一只手伸在她的肩外,给她挡着那边的风雨,“走吧,我们回去。”
*
凉亭那边,张今在散淡的琴声里问:“哥哥到底是在赏雨,还是在看姚姐姐他们?”
张勉收回对姚拂的视线,淡淡地说,“什么也没看。”
他看见姚拂想也没想地就冲进雨里,巴巴地给端木浅送去一把伞,却被端木浅拒绝了。
他看见她站在那里,像一场江南的烟雨,让人捉摸不透。
他们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几次,不熟悉,也不陌生。
姚拂对谁都是淡淡的,他以为那就是她。一直到今天才发现,她对临淄王不是,她把决绝和热忱都给了同一个人。
自从姚拂逃婚后,玉京城舆论的风向变了好几回。
有人说她明智理性,忠于内心,是玉京的女权楷模和逃婚女王。
当然,也有人说她冷酷绝情。
总之没人敢再招惹她。
毕竟她逃过一回婚,难保不逃第二回,谁都怕欢欢喜喜迎来新娘的轿子,轿子里却空无一人。
端木浅回京后,风向又完全变了,全是冷嘲热讽。
有位今穿古的娘子称她是“本朝女版陈世美”。尽管,本朝人根本就不知道陈世美是谁,总之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今天,端木浅在今上和群臣面前失了态,一次性的丢完了脸面。
估计玉京城的说法还会再变一变。
不过,姚拂好像没有要把自己再嫁出去的意思。
据他所知,她逃婚之后离开了姚府,寄居在她外祖父的府上。
家里人对她的婚嫁好像也不抱什么希望。
姚夫人身体弱,不喜欢应酬,她妹妹姚照的婚姻对象,基本上都是姚拂这个还没出嫁的长姐出来相看的。
他今天就是来给她相看的。
只不过,定下来的日子正好是今天,恐怕她来不是为了相看他,而是为了和端木浅见一面。
张今又问:“哥哥觉得我们家能被姚姐姐看上吗?”
姚相虽然过世了,却是一代文坛领袖。
姚拂的外祖父又是上一代的文坛领袖。
姚府的身后既不是王族,也不是外戚,而是天下文人的众望所归。
这是他们的姑母所看重的。
他们张家是姬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发迹的,虽是外戚,和同是外戚的姬家却是不能比,只能算是两京的新贵人家。
如果不是姚拂的名声挺差,就连给她家的人相看一下,都是不相衬的。
张勉低低一笑,“谁不知道姚娘子的眼早就高过了天上的云。你想知道,过会儿你走的时候别回头,我来问问。”
张今:“……”
还能这样?
过了一会,雨没停,反而大了。再这么等下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张今收拾好琴递给张勉,走在了最前面。
姚拂正要跟上去,却被张勉背着的琴,隔着一挡。
她停了脚步,看着他,知道他有话要讲。
张勉转身靠在柱子上,面对着她,距离不远也不近。
“姚娘子今天来相看在下,那,对在下的印象怎么样?”
姚拂为了姚照的婚事,看了些人家,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人一上来直接就问她印象怎么样。
可张勉不像轻浮的人,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认真且充满期待。
很难把俗气的张皇后和张家兄妹联系在一起。
张家兄妹给她的印象其实不错。
张今为人柔和。
至于张勉,如果一定要有个形容,他像这座亭子的角檐,好看,飞扬,且禁得起风雨。
可他不是姚照喜欢的那种类型,所以他们两个并不合适。
她刚要开口,又听张勉悠悠抛来一句,“在下并不适合令妹。”
原来是这样。
他来,大概是他姑母的意思。
就像她一样,皇后牵线和召见,不能不来,但姚家不应该和张家这样的外戚牵扯在一起。
姚拂点头,表示理解,“那便不用勉强。”
“在下或许适合姚娘子。”大雨中,张勉静静地说。
姚拂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很快意识到,张勉把她留在这里,就是想说这个。
她看向张今,张今撑着伞,一边向前走,一边在等他们。
姚拂注视着张勉,坦率又平静地说:“我不适合任何郎君。”
张勉抱着手臂,一笑,“这话说的和我家张道长一样。”
张勉的兄长是张府的嫡长子。
因天生残疾自动放弃了嫡长子的身份,在府里建了一个道观,在自己家里当道士,人称张道长。
“姚娘子难道还在等临淄王吗?可五年前你和临淄王走不下去。五年后你们回不到从前。”张勉淡淡说。
五年来,家里没人在姚拂面前提端木浅。
突然听到“临淄王”这三个字,就像惊雷一样,刹那间就把她貌似平静的生活炸成碎片。
“你说得没错。世上最没有可能的两个人就是我和临淄王。
但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还有,即便这是个事实,从一个外人嘴里说出来,也不意味着不冒犯。”
姚拂撑开伞,换了个方向走出去,一脚踏进风雨里。
张勉只是想确认她对端木浅是否还抱有幻想,他对着雨中的她大声说:“下次遇到姚娘子的时候,望姚娘子好好相看在下。
不是为了临淄王,更不是为了令妹,而是为了自己。”
姚拂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奋力去追张今。
她每留下一个孤绝的脚印,大雨立刻就填补了它。
张勉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顺着她的轨迹心平气和地把脚步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