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丽影这番言辞,在此时是相当大胆了:谈论英文原版书籍,妄论兵团与插队知青的差别,还满口情啊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林自在都能想到如果顾丽影被举报后,扣在脑袋上的罪名。
她敢这样说,想来一半是出于倾诉的欲望,一半便是对江福海的自信吧。
林自在记得一个女演员说过,如果你能够独立生活,那么你需要的是一个能跟你聊天的人,这世界上总有些灵魂与你共鸣。
顾丽影当初选择嫁给江福海,是因为她无法独立生存,她只求安稳。
当生存不再是问题时,她自然开始寻求精神寄托,寻求灵魂的共鸣。林自在不禁设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人,顾丽影的生活会不会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呢。
以顾丽影的条件,无论选择谁,都不难找到那份被爱的感觉,区别只在家庭条件和爱的方式不同吧。
“我理解你。”林自在拍拍她的胳膊,她当初选择大周何尝没有选择安稳的因素呢,她现在跟顾丽影交往不也是因为寂寞无人交流么。“顺应你的本心去做事吧!人这一辈子,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有遗憾的。所以何必做违心的事呢!一滴水入墨,无迹可寻,一滴墨入水,却会染黑整杯水,这世界终归走向无序,走向灭亡,所以,我接受一切的现实,接受快乐的弥足珍贵。我好像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顾丽影,你无需再纠结曾经的选择是否正确,也无需在意他人的评价与看法,黄金那么贵也有人不屑一顾,你这么漂亮依然有人不喜欢你,哈哈,这是多么浅显明了的道理!”
顾丽影也笑,“我就知道我这次绝不会白来!”说着伸臂紧紧拥抱了林自在一下,又松开了,笑着说:“我让人议论惯了,别给你惹麻烦,说你学成小资产阶级了。走,咱们去江边,看看江面结冰了没有。”
江边明显比街道上要冷很多,11月中旬的黑龙江,正处于流冰期,江面缓缓漂着大小冰块并排,很快就要封冻了。
两人在堤坝上一棵大树下靠坐着,看着江面,半天谁都不说话。
林自在忽然说:“我每次站在河边江边都会想,大江大河从来没有一条是笔直的,水是最会权衡利弊的,它永远知道哪里是低处,然后蜿蜒着耐心地到达目的地,所以,你我又何必在乎人生路上的坎坷和曲折呢!”
“你个小东西,还有什么烦恼!”
林自在心想,你才是小东西,“有啊,我通过了兵团政审,本应该去离家百公里外的兵团,那里条件比嘉阳的兵团好很多,起码不是紧邻边境,没有这么紧张,但...我妈...走了关系,去街道把我和姐姐的名字调换了,到出发前一天我才知道,糊里糊涂上了火车,越想越气,哭到不行,甚至气得晕死过去。”林自在说起原身的经历,她自身已无太大烦恼,她觉得自己看淡了一切。
顾丽影呀了一声,“可怜的小西,你妈妈太偏心了,都是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呢!”
“你说这话,一定是家里受宠的那个。”
顾丽影摇摇头,“并不是,受宠的,留在了上海。”
她低声说:“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外公外婆去世后,她也病故了,我父亲居然在半年后就续弦了,那个女人带了两个女儿,六八年,当街道去家里做工作,说一家至少要有一个下乡时,那女人哭闹着不许她的女儿下乡,父亲在我和哥哥之间选择了哥哥,于是让我下乡。我也曾以为我是父亲最爱的孩子,但是,现在看并不是,他终归更爱他自己,我最多算是他某个阶段的最爱吧。”
“某个阶段也正常,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没有妈妈的人是最可怜的,我还记得外婆去世时,妈妈哭着跟我说:‘囡囡,我再也没有姆妈了!’,那一刻她就像个孩子。后来,我也变成了没有姆妈的人,却没人再把我当做孩子......”顾丽影眼泪扑簌簌落下,掏出手绢擦拭。
林自在轻轻拍着她的手,安慰她。
顾丽影把头靠在林自在的肩头,回忆说:“我刚到双峰的时候,心里怕得要死,都说东北凶得很,说打人就打人,还说这里比宁古塔还远,冬天能冻死人饿死人,我那后妈又不肯多给我钱,我到双峰的时候,兜里只揣着八块钱,连棉裤都没有,一条毛裤风一吹就透了,和我一起来的周宁也是上海的,我们两个都穷得买不起棉花,就算有棉花也不会做棉裤。
来了双峰后,我发现,这里比我想的还冷,但人也没那么坏,只是语气冲罢了,起码弯弯肠子的人不多,虽然吃的没有上海精细,但也绝对饿不死人,不仅土地肥沃,双峰山上更是物产丰富。
是沈队长的媳妇给我们做的棉裤,真的,用的还是新棉花,她说怕旧棉花我们会嫌弃,她人可真好,我穿着暖呼呼的棉裤,当时差点就想说干脆给她当儿媳妇算了,呵呵。”
“人在困难的时候,难免会脆弱一些。”林自在说。
“你不了解沈队长,即便我当时选择他儿子,他都不会同意的,他最反对的就是他儿子找知青做媳妇,他说咱们心思浮躁待不住,过几年都回城了,遭罪的就是他的儿孙。”
“也对。”林自在问,“周宁是回城那个吗?赵初蕊为什么回不了城?”
“周宁回城的确费了些周折,......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赵初蕊,我却知道,她在六六年就很积极,上蹿下跳的,在一次所谓审讯中,将你们齐市的一个老工程师打得头破血流,并且言语侮辱,那老工程师的孙女还与她是同学,她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折辱他,老工程师最后投河自尽了,引起很大舆论风波。
六八年,知青开始下乡,最激进的那些造反派都没有去成兵团,而是被打散后送到各地生产队,有的甚至送到漠河呼玛那么远。赵初蕊一直很不服气,觉得冤屈,另外这人嫉妒心太强了,容不得别人比她好、比她优秀,她一来就处处排挤我,我当时胆子小,她大嗓门一喊,我就吓得不行,唉,那半年,很是吃了些亏。”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