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一直是文人的专用名词。
中国文人,有的放浪不羁,有的刚正不阿,有的不为五斗米折腰......
陈夫人大概就是觉得自家收了学生的食物,有些折腰了。
林自在不能和她摊开来说,就在学完德文倭文后,又要求跟陈先生学习满文和法文,并请教诗词。陈夫人一方面觉得丈夫太辛苦,另一方面,心理负担又跟着减轻了不少,一时间矛盾不已。
陈先生倒不介意那些粮食肉食,他谦和朴素,有肉没肉都不介意,又豁达自信,坚信自己给予他人的,必不会少于所获取的。
他重视每个学生,极尽所能,倾囊相授,对林自在更是,知道她记忆力绝佳,领悟力高,干脆日常交谈全部使用外语,还时常突然变换语种,让林自在觉得新奇又挑战。
陈先生手头并没有满文书籍和教材,林自在并不知这些,她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在陈先生所掌握的语种里随便说了一个。但陈先生非常认真地给她备课,并特地手写一份教材出来。
这让林自在生出愧疚和无奈来,不知拿这一家人该如何。
——是啊,她自己不愿亏欠于人,陈夫人何尝不是同样心思呢。
她索性不再考虑细节,随心所欲起来,转天就给陈家送了一桶十斤的煤油和五十根白蜡烛,避免陈先生在昏暗环境中读书写字,用眼过度。
平日里协助陈先生读书、誊抄、校对,更加勤奋。
林自在自打可以隔墙视物后,神清目明,工作之余,同时学习两门外语,丝毫不见吃力,还抽空跟一个来自广州的助教学了粤语。
这天邱鹿鸣乐呵呵跟她说:“那广州人赞你脑子太好,所有人都望尘莫及,说也难怪陈先生都愿意花时间教你。”
“所有人都望尘莫及,那倒不至于,就是比别人幸运一点点罢了。”林自在得意地捏着手指,比划了一厘米的高度。
“啧啧,这样说话不招人恨吗?”邱鹿鸣说话越来越大胆了。
林自在笑,“好吧,感谢老天爷给了我好脑子,你等着,回头打完仗,姐姐一定好好赚点钱,也分给你,咱们一辈子都不愁钱!”林自在想的是,趁建国前,攒点钱和物资在空间里,用来度过困难时期。
邱鹿鸣反应很大,“你还是老老实实赚点工资算了,从古至今,能赚大钱的,发了横财的,哪有一个是好路子?即便天道酬勤,酬的也并不是钱!你一个女子,要出去赚钱?除非像田佩芝那样!你还是算了吧,不如我给人看病接生去养家糊口!”
“女人怎么就不能赚大钱了?”林自在虽然没工作过,可是见过女强人女企业家的成功案例,“你太极端了。”
邱鹿鸣依然摇头,“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到了顶端层面,男人间已经厮杀得头破血流,女人还要挤进去?你又不缺钱,做什么要劳什子的大钱!”
林自在想想,还真是,自己手头一紧,不是捡到金子,就是有人送钱,她还真没缺过钱挨过饿。
“呵呵,我倒真是不缺钱,可能是老天爷的嫡亲闺女吧!”
邱鹿鸣也呵呵笑着使劲点头,笑完,她迟疑了几次,终于问出了口,很郑重,“静怡,你是不是心中倾慕陈先生?”
说完眼睛一瞬不瞬盯紧林自在,要看她的真实反应。
林自在先是一愣,“你怎么这么问?”随后明白过来,点点头,“我很仰慕陈先生,但并不是爱慕。”
“可人是会日久生情的!”邱鹿鸣咬咬嘴唇,“不行!他太老了,又眇了一目,还有正室夫人。”
林自在笑了,“人当然会日久生情,可人也是有理智的。那是我敬重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并不是那种以情难自抑为借口放纵自己的人。你也说了,他有夫人,天下好男人那么多,我为什么要去抢不属于我的呢,再说,先生他只适合仰望,并不适合生活啊!”
邱鹿鸣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去做饭。”
林自在拉住她,“鹿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邱鹿鸣摇头,“不知道。”说完又要去做饭。
林自在又拉她,“说说,说说!”
邱鹿鸣歪了一下头,“我也倾慕文人,可是,文人风流多情,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太累。武夫......嫁军人,这个年代,又太容易守寡。”
“那像田佩芝那样找个有钱人家呢?或者找个官二代?”
“官二代?”
“梁玉城就是官三代。”
“不行,齐大非偶,我不找官二代,也不会找商人。静怡,我心里还没想过要找什么样的人,你不必时时担忧会误了我,我没有耽误,跟在你身边我不知道多快乐!如果,静怡你真的觉得有个人跟着很烦心,你随便找个人家把我嫁了就好!”
林自在连忙捋毛,“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你若有中意的,一定要跟我说啊!”
“好。那我去做饭了!”
林自在叹口气,大概自己不嫁人,邱鹿鸣九成九是不会先嫁人的了。
五月,春城进入雨季,倭寇飞机轰炸的频率大幅降低,人们已经不必天天出去主动跑警报,只需多留意预警即可。
这天,赶上陈先生的两个研究生也都在,陈夫人就留三个学生在家吃饭,林自在一口答应,两个研究生推辞不过,也应下了。
陈家的八仙桌正好坐了八个人,三个孩子没有凳子坐,老大站着吃,老二抱在陈先生怀里,老三抱在陈夫人怀里,林自在挨着陈夫人坐,右手边则是老大小琉。
三个娃吃饱了,就在门口玩耍,陈夫人仔细叮嘱小琉看着两个妹妹,不许走远,又回了席上,看看两个研究生,又看看林自在,给她夹了一块鸡肉,“静怡今年二十三岁了吧,你父母不在身边,若是有心仪之人就跟师母说,让你老师给做主,可莫要耽搁太晚,女子大龄,有太多麻烦。”
这个麻烦,林自在知她是说高龄产妇的艰难,陈夫人二十九岁结婚,三十岁生女,差点丢了性命。
师母关心学生的婚姻大事,本是正常,但林自在刚被邱鹿鸣追问过,此时心里就多想了一重。
她放下筷子回答,“好的,师母。”
陈先生和陈夫人见她毫不扭捏,都哈哈笑了,陈夫人指着林自在说:“是个实诚孩子,那你说,想找个什么样的呢?”
林自在想了一下,“首先,要聊得来。”不知为何,说完这句,她就想到了刀齐风,两人在咖啡馆,东拉西扯无所不说,却异常默契。
“听见没有,要聊得来,首先得聊,你们两个男子汉,怎么一言不发?”陈夫人笑着说两个研究生。又对林自在说:“还有呢!”
“还有,要是个正直坦荡、身心健康之人。”
“没有了?”陈夫人问。
“没有了。”
“你都不考虑一下长相家庭,要是个麻子穷光蛋呢?”
“我不在意长相,能和我聊得来的,应该不是毫无主见没有知识的人。”林自在非常自信,“他即便没钱,也不至于一直受穷。所以,我只管充实提升我自己,老天安排的那个人,没准儿就在前方等着我呢。”
“说得好!”陈先生赞同。“夫妻总要心灵相通,观念一致,才能真的做到琴瑟和鸣。至于长相真的是次要的,你们看我一张长脸,厚厚的镜片,不一样娶到你们师母!”
难得陈先生说些诙谐的话,大家都放松地笑起来。
这两个研究生都是江苏人,人很聪明刻苦,家境也好,一直供着他们读完大学,又读研究生,将来说不定还要出国。
陈夫人对性格温和,儒雅秀气的叫做徐文韬的研究生说:“文韬,你几岁了?成婚没有?”
徐文韬脸色有些红,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陈夫人连忙向下按手,让他坐下。
他不安地在凳子上动了一下,“师母,我今年二十四岁,前年父母做主定了亲,只是我还没有见过。”
“啊?”另一个叫张永祺的吃惊说:“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家怎么还包办,不会是小脚吧?你怎么不反抗?”
徐文韬脸色更红。
陈先生催他吃菜,“包办也未必就不可心,父母总不会害你。”
“我是不会回去成婚的!我要自己追寻合适的人生伴侣!”徐文韬的脸色终于一点点恢复正常,原来,他脸红是着急憋出来的。
“呵呵,几千年君权父权压顶,一旦可以反抗,势头自然是势不可挡,如今哪个年轻人不想谈一场自由恋爱呢!”林自在笑着说,“这二十年,全国有多少原配妻子被抛弃,只因是父母做主包办,只因知识少,脚太小。”
徐文韬挠头,“我没有成亲,怎么能说是抛弃?”
“那就快刀斩乱麻,赶紧放人家另外结亲!”林自在不想说他的事情,转头笑着问陈先生,“那您和师母是自由恋爱吗?”
“我们是同事介绍的。”大家都等着陈先生继续说,他却只顾吃菜,什么都不说了。
陈夫人笑着给陈先生又添了一点饭,说:“我们两个啊,都是当年罕见的大龄男女,家里都愁得不行。你们老师是留学太久,又沉迷书海,无心成婚,我呢,是家境贫寒,工作了几年才攒够了学费,又去读的师范,等毕业,就老大不小了。同事觉得我们实在是相配,就一再撺掇我去中央公园与他见面,我听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答应了,结果第一刺见面,你们猜怎么着?”
林自在三人都瞪着八卦之眼,看着陈夫人,“怎么着?”
陈先生用筷子虚点了妻子两下,继续吃饭,“这个鱼不够咸。”
陈夫人不理他,继续说:“我在亭子里坐着,远远就见一个瘦高的人晃悠悠的走过来,左脚还有些跛,我就想,可别就是这个瘸子吧。谁知,这人还真的越走越近,竟朝着我走来了!”
“先生当时受伤了吧?”徐文韬问。
“哪有什么伤,原来是他皮鞋太硬,脚趾头长了鸡眼!”陈夫人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大家也都笑起来。
“原来师母是这样风趣的人。”张永祺两人平日来陈家,和陈夫人问个好,就直奔陈先生书房,极少交谈,今天见陈夫人幽默风趣,都轻松起来,言语也随意许多。
“哎,我有个好题目,不如你们两个谁拿了去做论文吧!”林自在忽然说,“自从跟先生学了语言,我发现不同的语种或者方言,对人的性格和行为举止都有深切影响。”
几人都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林自在清清嗓子,“你们发现没有,倭语朝语一说起来,就忍不住想鞠躬点头,即便穿着官服,也觉得是去进贡的;伦敦音,天然就带着刻板和距离,而美式英语就散漫自由,一说起来就忍不住要耸肩摊手挑眉毛什么的,才能辅助表达语意。再说方言,当你说吴侬软语时,无论男女,整个人就是柔和的,即便吵架,即便拿把刀,都觉得不够凶;但你一说东北话,完了,好好打个招呼都像吵架,女孩子撒娇,感觉都带着石头子儿、冰碴子,关键东北话会传染,一个宿舍要是有一个东北人,那毁了,不出一周,全都变大碴子味儿了;当你说粤语就不同,别的地方说眼睛,他单说眼,别的地方说灰尘,他只说尘,别的地方说一百二十,他只说百二,简洁痛快,直接准确,简直连声音都不浪费。九声六调,起伏跌宕,一开口你都觉得自己英姿飒爽,好像侠女只身闯天涯!”
张永祺点头笑,“我就从未和人打过架。”
林自在对陈夫人笑,“我说的对吧?还有,咱们学校仅有的几个老陕,尤其西安那个,那表情那神态,简直就是登基的感觉了;北平话么,不能听那些胡同串子的,一听就是gai溜子,没有帝都气概,要听老舍,听溥仪讲话,那才是正宗的北平口音。”
“你听过溥仪讲话?”徐文韬一脸不信。
林自在自然不能说自己是看的视频,“就是举个例子。”她夹了栗子炖鸡里面的一个栗子,俩手指头捏着,朝上举了举。
陈先生哈的一声乐了,大家反应过来,也都笑。
林自在把栗子放到嘴里咀嚼,“好栗子,好栗子啊!”